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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154. 叹海

      到了温州大南门车站,天已入暮。六指头和阿明叫了辆三轮车,直奔荷花路板桥施老板的家。车儿在人来人往的小弄小巷里穿行,到了施老板家,已是万家灯火了。
    之前六指头与施老板联系好的,两人一到,施老板酒菜都已准备好了,喝的是名酒,吃的是海鲜,阿明只要了一罐青岛啤酒。酒酣耳热之际,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潘书记和郑经理。
    施老板很健谈,用杭州话大骂潘、郑“不让路”、“要心太重”。六指头问他潘书记为啥不跟着郑经理吃灾,施老板觉得郑经理的经济问题主要出在西雅咖啡馆上,而潘书记的事儿无人举报。
    饭后,施老板、六指头都上麻将桌上去了,阿明则看香港武打片的录像,很晚才睡下。
    第二天,市区几个地方调查好了,又饮宿于施老板家。晩饭后,施老板一定要拉阿明上麻桌,说“小搞搞,消磨消磨时光”、“男人不赌不是男人”之类的话。阿明看玩得不大,一块钱一个筹码,自家好久不打麻将了,手也痒了,便坐了上去。
    温州麻将跟杭州麻将有些区别,洗牌有根像筷子一样的棒儿帮助,而胡牌则根据牌张形态,如一条龙、清一色、全踫张等,翻倍算钱的。阿明只打了两盘,便输了十六块,吓得连忙逃下桌来。
    看录像时,阿明很肉疼那钱。出差前跟老婆争了几句,心情已恶辣,这只一会儿,手都没热,钱就输了,而这钱儿回家去是要开伙仓用的。他越想或恶辣,暗骂一声,关了电视机,蒙头呼呼大睡起来。
    从温州到瑞安,坐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温州的房子比杭州破,瑞安的房子比温州更破,破是破得了不去说它了。
    在当地检察院小张的陪同下,他们坐客轮前往北麂岛。约行四小时,客轮在离岛百米处停稳了,有小船儿接驳到岸上去。
    那海水太清澈了,没一丝一片的腐草烂叶,可以看到很深很深。浪头有些大,小船儿摇来晃去的。海面碧蓝蓝的,无边无际与天一色。岛儿如头小麂横卧于波涛之上,上面错错落落着不少白墙黒瓦。海鸥在岛周翱翔,白白的颜色与海的蓝色相映衬,极美的一幅图画。走在小坡儿的泥地上,渐渐的炊烟起来了,在暗淡下来的树林间抒情。鸡呀鸭的扇着翅膀吱吱嘎嘎叫着从坡儿上往下走,狗儿瞪着眼儿或蹲或立在青石板上似在迎接它们的回家。这时不高的山头上亮起数盏灯来,比刚刚露出脸儿来的星星还要明亮。
    王老板的家就在上头。
    在那间亮着灯光的矮屋里,他泡了一杯茶,拿出破旧不堪的小本本,细细地回答六指头和阿明的提问。
    王老板现在是养鸡专业户,85年的时候是瑞安水产公司业务科的科长,在与青春鱼味馆冯经理的水产买卖中有猫腻。
    帐目查对到10点,岛上突然停电了。王老板点起蜡烛,请他们吃点心,一只白斩鸡,一大盘当地人叫“虾蛄”的富贵虾。这虾阿明很喜欢吃,一问只要五毛钱一斤,这比杭州不知道要便宜多少钱一斤哩。边吃边聊中,王老板说不久前翻了一条客轮,死的上百个人都不是岛上人,岛上人一个都没死。阿明望一眼黑咕隆咚的窗外,听着呼啦呼啦的海风,那烛光又忽闪忽闪的,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
    阿明只相信观世音菩萨会保佑他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其他迷信并不相信。王老板比划着手势,不知是不是在吓他们,也不知是真是假,说他去参加救援、打捞的,把人如何死、死的模样说得活龙活现的。下山去招待所的路上,阿明还生怕着草丛中、乱坟里有妖魔鬼怪出来,脚光儿不停地抖。
    回到温州,施老板已去杭州了,是他娘招待吃住的。阿明不好意思,想住到旁边的旅馆去,六指头跟他说,他已叫施老板搞几张温州的住宿发票,到时报销下来就可入自家腰包。阿明正愁钱儿,一想也高兴。
    回到杭州武林门长途车站,已是天黑,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儿。阿明在车站候车,一辆辫儿车过来,人多拥挤,他被人推挤,好摔不摔,摔倒在路边的坎子上,顿时直不起身来。
    他有腰肌劳损病,新婚后做生活辛苦,出差也累,这一摔被发作起来,腰儿实实硬,很是疼痛。他咬着牙儿撑回到家里,一看桌子上灰尘都积得白涂涂了,知道老婆回娘家去住了。睡到后半夜,不要说坐起来,就连翻个身儿都翻不过去。
    第二天的白天,亏得饼干盒里还有饼干,就这么胡乱吃一点。单位里请假他是托江书记去说的。小露晚上回家来了,一看阿明这副直挺挺躺着不能动的样子,不说几句安慰的话,还说他挤车自家不注意,这叫阿明心冷到脚底头了。
    三四天来,阿明起不来升煤炉,都是江大妈用煤饼给他家的煤炉引旺好的。小露回家来烧好吃好,至少8点以后了,还要洗衣服搞卫生,做这做那的时候,脸孔总是肃肃起的。阿明想想或许翻她钱儿她的气儿还没消,也不去冒犯她,可看看老婆又这样子的辛苦,便有些肉疼起来,睡前说了不少好话给她听。
    一个礼拜后,阿明渐渐好转起来,能慢悠悠买菜做饭了。这晚,小露靠在床头,一边看电视,一边翻看相册,突然间发起脾气来。
    “小露,这几天我腰不好,是不是菜太差,没鱼没肉,做得不好吃?”
    腰不好,弯腰刮鱼鳞很累,鱼是几天没进门了,再说阿明已是用着小库铜钿在撑家了,这小库铜钿一用完,小露这里钱儿又拿不到,这以后日子如何过?阿明考虑到这一点,所以菜买的很简单,几乎是素的。
    “你看,别人家多好!跟着你就是来吃苦头的!”
    小露边说边翻开相册,指着照片说。阿明伸过头去一看,都是金阳结婚的照片,便明白所以了。
    “小露,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比不来的。”阿明劝说老婆。
    “为啥比不来?你看,人家穿的戴的,挂的套的,要啥有啥。跟了你,一只戒指都弄得天大的事儿似的,我还不要戴呢!”小露喉咙有些响响的。
    忽然之间,阿明觉得自家的眼眶湿乎乎了,眼泪似要掉了出来。他想这翡翠戒指,现在说来800块没什么,可那时还没有100元的票面,都是阿爸一滴滴汗水一分分一厘厘挣下来的,要多少日子才能存到这个数目呀!
    “小露,你良心要知足,这戒指是我阿爸姆妈熬吃熬省下来买的,不容易啊!”
    “钞票都是挣来的,哪个人的钞票是偷来的?哪道金阳钞票是偷来的?他家还是农民呢!”
    “农民不一定穷,工人不一定富,情况是不同的。”
    “不同的是会不会挣钞票!你不会挣钞票,还要我来给你汏衣裳,洗袜儿,吃了你的饭菜好像是应该做的!”
    “小露,我们分工好的,洗归你,烧和搞卫生归我,这几天我腰不好,地板是没拖,痰盂是没倒,你是辛苦些,我腰好了,这些都会做的。”
    “你上班介泻意,茶喝喝,报纸看看,天儿聊聊,一天到晚荡卵1个荡荡。我们是坐在流水线前,眼睛盯着,立都不能立起来,一天要不停落做八个小时,有时还要加一、二个钟头班,每月阿婆来了2,还有胃痛起来,心烦气躁,这些你晓得吗?”
    “确实你上班要比我辛苦得多。”
    “有路道的几个小姐妹要么调出厂去了,要么调到轻松的位子上去了,你是一点儿花头都没有,连钞票都要同我借。”
    “小露,你怪我,你叫我急个套去办?”
    “你是个男人家,一天到晚屋里蹲蹲,书儿捧捧,会出山3吗?”
    “。。。。。。”
    “元旦我姆妈去祥符桥,你看金阳又是羊毛衫,又是皮拎包,这样那样,多多少少东西送给我姆妈,你呢?结婚后去过我家几次,去过我外婆家几次,带过啥个东西去?”
    “你老是说金阳这样好,那样好,人家是暴发户,有钱儿,我是挣工度日的。”
    “我买双皮鞋,买件衣服,你烦比倒灶4要烦,好像我用着你钞票似的。你交出什个点工资,心里头不舒服,总想不交出来,总想来拿点回去,我嫁给你算是我倒了八辈子的霉!”
    “小露,不是我烦你买这样那样,你皮鞋介多了,想叫你节约点。工资交出30块,开伙仓真当是结结巴巴的,有时想买点儿湖蟹、黄鳝好一点儿的菜给你吃,就买不下手了。”
    “你香烟不好表吃的!书儿不好去少买两本的!”
    “嘿嘿,香烟不吃人要死的,那些书儿对我写书有用的。”
    “写书!写书!写你个头!钞票不去挣挣,等你书儿写好,我头发都白了!”
    “你叫我急个套去挣?到哪里去挣?”
    “你自家要去动脑筋的!”
    小露气鼓恼躁训了老公一大会,阿明想想自家确实也没套头,总是陪着个笑脸,不敢惹她再生起大气来。
    第二天,阿明想想这几天老婆的阿婆来了,可能心情烦躁,想烧点好吃的给她,便托着个腰儿,慢交交走到光复路农贸市场去,买了条斤把重的桂鱼回来清蒸蒸,还用冬咸菜、冬笋片炒了只老婆喜欢吃的炒二冬,放了一碗榨菜肉丝蛋花汤。
    他直挺着个腰儿做好饭菜,将鱼儿焖在锅子里,坐在沙发上,等着老婆回来。
    小露回家来了,也不说话儿,换了套衣裳,调了双鞋子,便要走了。
    “你不吃了?”阿明把热气腾腾的鱼儿端了进来,见老婆要走了,便问她。
    “不吃。”小露冷冷地回答。
    “吃过了?”
    “。。。。。。”
    “没吃过,吃好再走,我去盛饭。”
    “你一个人吃。”
    “你去哪里?”
    “不用你管!”
    小露说完,就出门去。阿明看着老婆的背影,难过自家对她的一片心意,一股无名火儿直往头顶心上窜,随手就将盛好饭的碗盏搡在了地板上。
    小露也许脚儿刚要踏下楼梯去,被“砰”的一声吓了一大跳,一脚踏空,骨碌碌一直滚到了楼梯口。
    阿明晓得又闯祸了,托着腰儿赶紧出去看,看见小露掸着身子。他连声叫她,她也不回答,跨上自行车走了。
    阿明抹掉冷汗,回进屋子来,坐到沙发上,看看桌上已冷了的鱼儿,再看看地板上一屎八脚的碎碗盏和白米饭,越想越伤心,眼泪水翻着滚着扑簌簌就往下掉。
    他呆鼓鼓坐了很久,忽然想起去北麂岛时小船儿来接驳的情景了。风儿吹起海浪,那浪头上闪着碧绿绿的光儿,水儿清清的可以看到很深,但看不到底。那条小船儿左右摇晃着,忽尔上到浪头去,忽尔下到浪谷去。
    “婚姻就像有风浪的海,我和她就在那条小船上,不知是否能搖晃到那最终要去的岸边?”阿明叹息着,在日记上写道。
    【注释】
    1荡卵:杭州话,像卵泡一样荡来荡去,喻闲适。
    2阿婆来了:杭州人对女人月经来了的隐晦叫法。
    3出山:杭州话,出息之意。
    4烦比倒灶:杭州话,啰嗦得很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