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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193. 忆旧

      这一年到了六月的下旬,天气就连续暴热,没一丝雨儿落下来,布儿生意于是一落千丈,吃白板的店铺渐渐多起来,零零落落有几家关门大吉了。
    阿明已一个多月没去进货了,怕搁煞。那布儿叠挂着,露出的地方太阳晒得到,不露出的晒不到,时间不长,便有色差了,一有色差,就无法卖掉了。他望着满挂在墙头上的布儿直担心。这一年,布儿投入3万元,只收回1万,也就是还欠老大5千,而股票没功夫对付,升得时候没去抛,跌得时候不去割,便套了进去,5500块只剩4000零一点了,肉痛不已。
    店主们看生意实在差,扎牢1一个顾客是一个,便贱价低卖,恶性竞争,弄得了大家都没钞票赚了。
    到了七月下旬,天气热得更加不得了,知了儿在梧桐树上炸铃铃地叫,吵得人心烦要死,太阳烤得柏油马路升起缕缕烟儿来,绿化带里好些小树儿整片整片死掉了。
    这天下午一点光景,不少店主在对面的证券登记中心下荫凉处打老k、搓麻将,阿明在店里头猪瞌冲。
    “磨剪子喽!磨剪子喽!”
    有人在门口头喊,阿明被吵醒了,抬头一看,一老一小两个像是父子的外地人肩扛着条凳儿,肩头上各搭着一块破毛巾,穿着又脏又破的长袖衬衫,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的裁缝剪刀是钝了,便六毛钱叫他们磨一磨。老的那个向阿明讨水吃。天热茶水喝得多,老大早上用热得快2烧好的一瓶水已吃光了,只剩下茶杯里的半杯了,阿明便给他喝,那晓得他咕噜咕噜喝了个净光。
    阿明看他们罪过相,也不去怪他,一边看磨剪刀,一边说:“天气这么热,你们穿着这么厚的布衬衫,身上一股臭气,不好洗洗干净再出来的?”
    “老板,我们是从淮北出来的,那里同这里一样,不下雨,庄稼都干死了,一家四个人80元在上塘路租了间房子住,我同儿子一早出来,天黑回去,一天磨下来也只挣五、六元钱,像二毛钱一瓶汽水都舍不得买来喝,用水好省就省了,再说也没衣服换。”
    阿明心里头顿时涌起了一股同情,喉咙口酸涩涩、苦答答的,给了他们一元钱说不用找了。那父子捧着一元钱,腰儿都快弯断了,连说“谢谢”。
    “磨剪子喽”的声音渐去渐远,他望着他们在太阳底下晒着远去的背影,想想自家的日子要比他们好过得多了,忽然为人世间的不公平悲哀起来,同时对新地主、新资本家恨得牙痒痒,想想再来一场革命运动就好了,打倒一切新产生的土豪劣绅、贪官污吏。可转念一想,又不对头呀,如果回到从前去,那么多下岗无业人员没舞儿跳,打不来老k搓不来麻将,没鸡婆店可以进去放松,这日子不被闷死也被憋死了。
    “唉!天底下最苦的还是农民呀!”
    阿明想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想到最后还是觉得农民最苦,心里呐喊。忽然间,他感到自家做了件莫大的好事,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半杯凉茶、四毛钱,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精神似乎得到了些释放,坐在店里再不去想它有没有生意了。
    “阿明,门可罗雀,不过,你总不会吃白板吧。”糖瓶儿跳舞回来了,开好门后进了阿明的店里说。
    “还好,还好,做了三个生意,两百来块。”阿明从不瞒她。
    “阿明,杭州人杭儿风,大家嗡热闹。现在布店太多了,每个农贸市场也有布摊儿了,特别是南星桥、清泰立交桥、松木场、中山北路、朝晖,反正到处都是,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据说凤起路纺织品市场、四季青面料市场都在招商,明年开春都要营业了。那进场来卖的,可能有很多是金华、柯桥的外地人。我们这个市场名气小,本来生意就差,价格根本卖不过外地人,所以好多人不做了,要另找出路去了,这里可能有一半的店面要出租给卖古董的,我也打算不做了。”
    “那你准备去做啥个生意?”
    “我想去延安路工联大厦卖童装。”
    “什个时候去?”
    “11月份。你还继续做下去?”
    “这里做习惯了,明年再看看,真的不行的话,也只能另找出路了。”
    “阿明,有件事儿我想还是吿诉你的好,你老婆晚上跳舞我又踫见了几次,一帮男的,一帮女的,你自家做人要有点数帐,不要到时措手不及。”
    “糖瓶儿,我这人是一根筋,为了女儿,家庭能够维持下去就维持下去,真到了那一步,要散桃园,也只有认命了。”
    “阿明,在我去工联前,我们凑个日子,你陪我去九溪玩一次,可不可以?”
    “你想重温过去?”
    “是的。我觉得那时候最开心。”
    “可我不是刘高中、褚军呀!”
    “你又来了!再提起他们,从今以后就再不理你了!”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陪你去就是了。”
    “那还差不多!”
    那是快晚秋天气了,又是一场秋雨之后,树叶儿纷纷泛黄了,但远看去,景色却是更加美丽了。青绿的金黄的颜色高高低低纷纷呈呈,再加上红枫火火红红的色彩,叫人赏心无比。迟桂花正开得旺盛,阵阵香气扑鼻而来,更是叫人如痴如醉。雨后从各处山岭汇聚下来的山水到了“溪中溪”这个地方,变得清澈了,像小瀑布似的一叠叠哗哗往下流。
    糖瓶儿这一天穿着一套玫瑰红的套装,上头是束腰西装,下头是一步裙,头发盘成了一个髻儿,一束多彩的绢纱盘髻,脚穿一双半高跟乳白色皮鞋,一双有花边的白色短袜儿,很是端庄美艳。
    中饭在溪中溪餐馆吃,糖瓶儿非要请客。菜是正宗的杭帮菜,有清炒虾仁、干炸响铃、叫化童鸡,盐水花生等,两人各一瓶啤酒。那四周桂花树不少,闻着花香,看着潺水,充满了情趣。阳光不甚强烈,时时被浮云遮蔽,鸟儿倒欢乐,飞来翩去的,悦耳的啼叫撩拨着人的情弦。
    “阿明,我们马上要各奔前程了,祝你来年生意兴隆!”
    “糖瓶儿,我也祝你开张营业后,大吉大利,生意红红火火!”
    两人举杯相互祝愿,喝得甚是欢畅。吃好后,他俩就推着车儿过溪去。
    九条溪水尺许深,横穿过山路,水底上满是鹅卵石。人从溪中的石头上走,车子从水里头推着过。路儿曲曲又弯弯,两边都是峭壁山峦,古木郁郁葱葱的,鸟儿叽叽喳喳的。远处的山头被轻纱般的氤氲缭缭绕绕着,树儿则依依稀稀的。
    到了理安寺、象鼻峰之间那条溪涧旁,他俩坐下来歇脚。那正是阿明偷看糖瓶儿腿儿的地方。
    秋深了游人少,稀稀拉拉没几个外地人。他俩很放松,在石块上坐了下来,紧贴在一起。糖瓶儿削了只苹果给阿明,眼神脉脉有情,而笑容更加妩媚。
    “阿明,青春的时候,什么忧愁、烦恼也没有,就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蹦呀跳的,唱呀叫的,真的很开心。”
    “是呀,只是这美好的岁月永远离我们远去了。”
    “那次过这溪时,我记得水很大,也很深。”
    “是的,是刘高中挽着你过去的。”
    “那你就是在这里偷看我腿儿的?”
    “对呀!你的腿儿太漂亮了,我眼睛都看直了,很羡慕刘高中。”
    “那时你们觉得我与刘高中怎么样?”
    “我与青皮甘蔗都认为你被他打牢了。”
    “阿明,其实那时我虽已有情愫,但还没到那个程度。实话对你说,我的第一次是被死去的老公拿走的。”
    “糖瓶儿,我们都已过来人了,现在回转去想想,第一次、第二次归这人、归那人都已无所谓了,只是那时不懂,觉得很神圣,就像一朵洁白的荷花,总不想它沾上污点的。”
    “是的。快乐属于过去。”
    “回忆总是美好。”
    “阿明,日子就像流水,一眨眼,卖布儿两年就过去了,或许我们再傍到,不知道又是啥个时光了?”
    “杭州地方小,有缘总会傍到的。”
    “你就是胆子小,不让我打你传呼,怕家里头不安耽。不然的话,我们也可以常常联系,空的话,也好一起出来走走,散散心。”
    “糖瓶儿,婚姻有七年之痒的说法。我与老婆现在关系不是太好,可以说正处在危险期,万一被她抓住把柄,那离婚的责任就在我了。我真的担心这家庭散了,以后可能再没能力讨老婆了,而且女儿也要吃苦头。所以,我做事总是小心再小心,像今天同你出来,不瞒你说,看到这里没熟人,才放下心来。我知道我胆子小,不适合有外遇,以后我如果想你了,我会到工联大厦来看你的,也会打你的传呼。”
    “只要你不忘记我就好。”
    “我不会忘记你的,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笑,尤其在火车上的一幕。”
    “阿明,真因为有火车上的一幕,我感觉我与你的距离很近很近了。有时夜深了,我一个人躺着,就想你,想你来陪我聊聊天,哪怕坐在身边不说一句话也好。”
    “感觉这东西真美妙,可能比赤膊上阵更有意趣。”
    “是呀!缘分就是因有这意趣而牢固不破,一旦失去了这意趣,婚姻也就走到尽头了。阿明,那水太清了,我们玩水去!”
    “你不怕冷?”
    “有你在,我不怕!”
    糖瓶儿脱了鞋袜,到了溪水里去。阿明试了一下,不很刺骨,也撸起些裤管,到了水中去。两人你拍我一点水,我拍你一点水,又在石缝里找螺蛳,捉小鱼,玩得好开心。
    那山道上没有游人了,只有溪涧里他俩。糖瓶儿忽然背靠在阿明的身上,转过半个脸儿来媚媚地朝他看。她的眼儿就像流动着的波光,清澈得映出了天上的云,水边的树;她的笑脸比山道坡上开着的小野菊还要好看。阿明情不自禁地环搂着她的腰儿,脸儿贴在她的桃腮上,吻着她秀发里散发出来的清香,人便如痴醉了一般。
    鸟儿似乎也为他俩因情而醉而激动,叫声更加动听了;云烟也遮住了仿佛在偷窥的太阳,从林间缓缓地飘出来,在他俩上面绕来绕去,羡慕似的不肯离去。小野菊黯然失色了,默默地祝福他俩,而流水的潺潺声,更掀动着他俩心底里那一股从遥远地方过来的情浪。
    糖瓶儿也许被那溪与烟、水与树陶醉了,幸福无比地凝视着阿明,紧握住他的手说:“阿明,我们的心能融化到烟树里去就好了,这样便不会再分离了。”
    阿明也为景色所迷醉,而糖瓶儿的笑靥,更令他神魂颠倒,更紧地搂抱着她:“烟树不变,但愿我们的情谊永在心里。”
    “头发白了?路走不动了?”
    “到那时我们还有这样的美妙情趣,我即便做个千年老妖也愿意!”
    “人活着,就是年轻时两情相悦,到时你这老妖还有谁要?”
    “你呀!你也不成了千年妖婆了?”
    “难看死了,我宁愿早点投胎里!”
    “再投胎想做男,还是做女?”
    “你呢?”
    “如果像你一样漂亮,我就做女的,有人追,有人疼,多幸福。”
    “那我就投胎一个男的,天天追你,天天疼你,叫你开心。”
    “那就说定了,来生我们再相约在这里,看这烟树,玩这清水,听那鸟叫,心逐白云。”
    “阿明,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有诗情画意,也许你生来就是为女人的。”
    “可是我老婆已和我疏远了,就像死水一潭,再无浪花了。”
    “那是人世的尘烟改变了她,也许今后她会后悔的。”
    “糖瓶儿,不瞒你说,我真的很担心她弃我而去,我会痛苦死的。”
    “她要走,你也无力挽住,该放弃,还是要放弃的,你死死抓住不放,只会更加痛苦。”
    “跳舞叫人欢乐,也叫人痛苦。”
    “欢乐多于痛苦。”
    【注释】
    1扎牢:杭州话,抓住之意。
    2热得快:杭州人对一种用来烧开水的电热棒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