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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路谦感觉他就是北上来接受毒打的。
    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对于一个生在南方长在南方,这辈子头一次出门就是超远距离的远门,还直奔北方苦寒之地的南方伢子,路谦差点儿没冻死在赴京赶考的路上。
    平常在马车上,他是穿着大棉袄子裹着大厚被子,却没想到进京城居然是要盘查身份的。饶是他并不怕盘查,但在雪地里排队等待的滋味,谁尝谁知道。
    更气人的是,祖宗还在一旁说风凉话。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再过半个月才是最冷的时候。”
    “你不会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下雪吧?啧啧,少见多怪的乡巴佬!”
    “对了,忘了跟你说了,会试正常来说是在二月初开考的。二月初啊,只怕雪都还没化呢!贡院那头既没有地龙也没有暖炕,最多给你一个巴掌大的小炉子烤烤火,你说你到时候可咋办哟?”
    路谦被冻得浑身僵硬,他这回倒真不是怕被旁人听到才不吭声,而是牙齿打颤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来谴责祖宗幸灾乐祸的行为。
    祖宗又跳脚了:“我这是在关心你!关心懂不懂?方才哪一句不是实话了?二月初啊,搁在江南倒是快开春了,乡下地头都能准备准备春耕了。放在京城这儿,怕是到了三月份土地还是邦邦硬的!”
    关心?可得了吧!
    路谦索性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了,只缩着脖子袖着手,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绝望的气息。
    太冷了……
    等好不容易过了查验身份的关,商队的人本来已经尽到了义务,因为当初在省城那头说的就是送他们上京城。不过,眼瞧着这一群江南士子都被冻傻了,到底还是生了好心,又多带了他们一程,一直送到了商行附近的客栈里。
    管事还提醒他们,这儿离贡院远着呢,差不多要跨越半个京城,让他们休息一晚,明个儿再去贡院附近找个客栈住。
    举人们纷纷点头,然后头也不回的进客房去了。
    事实证明,一晚上时间完全不够他们缓冲的,足足在这里休息了两天,几人这才碰了头,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会试在来年二月呢,其实倒也不用急着往贡院那头跑。再就是,他们得商量一下,到时候是住客栈还是赁个小院子来住。时间长是一回事儿,舒适度也很重要。甭管怎么说,客栈总归是人来人往的,倒是方便了互相交流情况,但的确不利于安心备考。
    有两位举人打算投亲。
    另外有三位还是希望热闹一些,决定去贡院附近找个客栈。
    最后,剩下了爱看鬼故事的秦举人,以及路谦和某只暴躁老鬼。
    秦举人道:“不如我们去寻个有气氛的院子住下?”
    路谦刚准备答应下来,就被他这话给噎住了:“有气氛?”
    “路小兄弟你不懂,江南有江南的鬼,这京城必然也有。我还打算若是有空,去访一下那煤山,万一运气好,兴许还能看到崇祯那吊死鬼呢!”
    路谦:……
    你知道有个暴躁老鬼在你头顶蹦跶吗?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的头差点儿就被拧掉踢爆了。
    “不如这样好了,咱们先一道儿租辆马车去贡院那头,然后找客栈的找客栈,找院子的找院子,如何?”分头行事是最妥当的办法了,毕竟路谦也不是很想看到他家老祖宗变着法子的在人家头上旋转跳跃。
    这个想法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除却那两位打算投亲的举人,其他人皆坐着马车去了贡院那头。
    来都来了,那肯定是要先看一眼贡院的。
    然而,在未开考之前,所有的贡院感觉都长得差不多,其具体表现为——大门紧闭。
    想找客栈落脚的倒是简单,离贡院不远处就有一排的客栈,虽说是科举年,可这会儿也太早了,多半客房都是空着的。一行人又分开了去,只约定好寻了落脚处后,来客栈这边支会一声。
    秦举人带着他的两个书僮,路谦则跟他表哥一起,开始沿着贡院附近的街巷慢慢走去,沿途看哪些墙上贴了“赁”字。
    才走了半条街,路谦就快不行了。
    这天太冷了,他如今很怀疑,自己到时候会不会冻死在贡院里。
    “我有一个问题。”程表哥忽的一脸深沉的道,“咱们为什么非要自个儿去寻?就不能寻个牙行,让牙人帮咱们寻摸一个合适的吗?”
    路谦差点儿吐血:“这是个好问题,哥你为什么不早说?”
    程表哥挠了挠光脑门,嘿嘿笑着跑开了,临走前让他在附近寻个茶摊子等着,自己一会儿就回来。
    路谦看了看四下,既是贡院附近,那断然少不了各色茶馆。茶摊也是有的,不过他才不会犯傻在这么冷的天,坐在外头吃冷风。
    随意的寻了个看起来不怎么样的茶馆,路谦寻了个避风的座儿,叫了一壶最便宜的茶,喝下去一杯热茶后,这才感觉又重新活了回来。
    好了,又回到最初的那个话题,就眼下这么个情况,他要怎样才能通过来年二月里的会试?
    在到达京城之前,路谦以为祖宗才是他科举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如今才知道,再怎么叨叨叨个没完,都比不上可怕的北方寒冬。
    他觉得他真的会凉,字面上的意思。
    稍片刻后,他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儿。
    咋这么安静呢?他祖宗呢?
    没能立刻看到祖宗,路谦当下还有些慌,慌乱过后就是庆幸,他呀,如今已经翅膀硬了,祖宗跑了就跑了呗……
    “我在你头顶。”
    路谦一口血哽在嗓子眼里,冲着头顶翻了个大白眼。
    这会子茶馆里人不多,他选的又是个偏僻的角落,点的还是最便宜的大叶子茶,连茶小二都懒得多看他一眼。他瞥了眼周围,压低声儿道:“祖宗您干什么呢?原先念念叨叨的,这会儿又忽的噤声了。”
    “你看到前头那个茶馆了吗?”
    看清楚祖宗指的是街对角的那家后,路谦沉默了片刻,纠正道:“那叫茶楼,不叫茶馆。”
    您可瞧仔细了!人家是三层的茶楼,且还是八大间的门脸儿,哪怕没进去,光看外头就知道喝一壶茶绝对是天价。
    像他进的这间,满座也不过三四十人的才叫茶馆子。当然,若是在外头搭个棚子摆两三个桌椅板凳的,就只能叫茶摊子了。
    “以前,那是咱们家的产业。”祖宗的声音本来就很低沉,跳着脚叫嚣的时候倒是高亢了,可这会儿却是压抑得很,“那上头的匾额还是我题的字。”
    路谦再度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次沉默的时间略有些久:“……那茶楼是祖宗您最大的产业?”
    “不,它是我最喜欢的产业之一。”祖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面上一片落寞之情,“像什么温泉庄子、五百亩良田还带着好几座山林的庄子、王府井大街上连成片的铺面……唉,这些我都不喜欢。”
    路谦:……
    确认过眼神,你是故意气我来着。
    “对了,你表哥肯定还要耽搁好一会儿,不如我先带你去看看咱们以前的家?是有点儿远,不然你雇顶轿子吧。唉,都来了京城,总是要看看咱们老路家的祖宅。”
    说真的,路谦不是很想去,甚至是从内心深处无比排斥去曾经的祖宅。但他也确实被勾起了好奇心,琢磨着……要不就去看一眼?反正肯定进不去的,瞧一眼也不吃亏。
    迟疑了半刻,路谦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走了!”
    走就走,谁怕谁!
    在祖宗的带领下,路谦费了一番功夫总算寻到了地儿。这也幸亏京城这边,尤其是富贵人家居住的地儿,变动的多半是宅子内部,外头的街巷变化不大。
    也得亏如此,不然他也不一定能看到“老路家的祖宅”。
    什么感觉呢?
    一个字,悔。
    两个字,后悔。
    三个字,悔不当初……噢,数错了。
    路谦看着眼前的绵延数里的高墙,以及好不容易摸到了正门口,又被门口的一对石狮子和朱漆大门给震撼住了。
    他颤抖着嘴唇,不敢置信的问道:“这、这就是咱们以前的家?这儿以前是咱们家的?”
    “是啊。我没告诉你,路家当时也是望族吗?这整条街都是咱们家的,前头是主宅,后头是下人和远亲住的。到我临终前,路家倒是分了家,东面是长房,西面是二房。我一生就得了俩儿子,索性这俩都是争气的,生的孙儿也不错,好些个都是进士及第……”
    路谦望着眼前的高门大户,耳畔传来了祖宗的老生常谈。
    尽管祖宗说的那些个事儿他以前也曾听过,甚至还不止一回,可那会儿他不是没亲眼看到过吗?他寄居的程家,已是蔚县极有名的望族了,在没出远门前,他所看到的不过就是县城里的那些人和事儿,哪怕祖宗给他将过去的故事,更多的时候他就觉得……
    吹啥牛啊!
    结果,居然不是吹牛?
    “以前,这朱漆大门上的匾额写的可是‘路府’……等等!范府!”祖宗忽的僵住了,仿佛想起了什么,但又有些不太肯定的样子,半晌才使唤起了路谦,“你小子去打听一下,这府上住的是谁。”
    路谦垂头丧气的出了街巷,这次他倒是没矫情,随意的寻了个小茶摊,摸出两文钱叫了一碗粗茶,问那摊主:“方才我走迷了路,里头的大宅子好气派,那个大门怕是打开都要好几人吧?那是谁家?”
    茶摊摊主乐呵呵的笑道:“范府对吧?不就是范文程大人的府邸?”
    祖宗急切的跳着脚:“你问问他,那王.八犊子的祖父、曾祖父叫啥名儿?”
    路谦就觉得离谱,咋地人家摆个茶摊儿,还得将附近人家的祖宗八辈儿都得背熟了?搞不好,那摊主连自个儿的曾祖父叫啥都不知道。
    ……像他就不知道。
    谢了摊主也喝了茶,路谦当时是没打听,但之后还是架不住祖宗的折腾,打听了范文程的生平后,迎来了一记暴击。
    范文程还真是出身名门,祖上有好多个赫赫有名的大臣。从他爹他叔伯他祖父都是明代高官,其中他曾祖父范锐,更是曾出任明嘉靖年间的兵部尚书。
    在听到了“范锐”这个名字时,祖宗顿时暴跳如雷,现场表演炸成烟花。
    路谦很努力在一堆骂声中寻找到了有用信心,大意就是,他祖宗曾跟范锐是好友,真正的过命交情。然而,祖宗凉了,当然范锐也凉了。可谁能想到呢?百余年后,他老路家的祖宅,竟成了范府。
    多年以后我就成了你……家祖宅的主人。
    这可太刺激了!
    第6章 祖宗的脸呀,绿油油的一片……
    这次,大概是真把祖宗给气着了,一直到院子都赁好了,几人坐着马车将客栈里的东西都搬过来了,祖宗还在骂骂咧咧。
    气死鬼了!
    不过,考虑到祖宗骂的不是自己,路谦倒是无所谓。他跟祖宗认识都快十年了,要是连这点子噪音污染都抗不住,只怕早些年他就已经疯了。
    对了,赁院子的过程中是有个小插曲的。当然不是牙行那边的问题,在不差钱的情况下,只是租个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而已,能有多难?况且他们来得已经够早了,可选择的范围很是广。
    小插曲是最初决定住客栈的一位举人,在仔细盘算了住几个月客栈的开销后,明智的跳票了。正好,程表哥寻的那个院子,三人平摊的开销,连住客栈的一半花销都没有。
    于是,最终搬入小院的,除了路谦和那位爱看鬼故事的秦举人外,再就是曾做过县学学官的蒋先生了。
    当然还有几位陪同的家人。
    赁的小院是京城里比较常见的四合院,三间正堂两间耳房,并东西厢房各二间,当然还有倒座房等。路谦这边多出了一部分,毕竟其他举人跟随的是老仆,他这边是他亲表哥。因此,路谦哥俩住堂屋这边,另两位住东西厢房,倒座则给了仆从们。
    搬家倒是不费什么功夫,横竖个人的东西都不算多。倒是秦举人很是可惜,他原看中了一座小院,院落更大地段更好,价格却比这儿还要便宜一些,可惜被程表哥否决了。
    蒋先生家境略穷一些,要不然他也不会在三年前考上举人后,不曾在家好生复习,而是跑去县学边当学官挣些钱财,边抽空备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