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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0章 贵族大玩家

      《基督山伯爵》这本书唐阳羽从小就看,是他最喜欢的国外名著之一。他看书主要是追求广博和知道,不是他囫囵吞枣而是他需要学习和涉猎的太多太多,他必须在极其有限的读书之间里把自己的头脑变成一部中外百科全书才行。
    所以只有在具体涉及到什么专业的时候才会深入研究。
    唐阳羽很小的时候就很奇怪为什么家里几乎所有的桌椅板凳衣柜都是坏的?为什么都得他亲自来修?
    别的小朋友拿着鸭子水枪玩具在外面尽情玩耍的时候他却拿着锤子,钉子,刨子什么的在叮叮咣咣的修家具。
    而那时候他开始被迫看《明式家具珍赏》。
    但是要一个8岁的小孩子去看这种书实在是为难孩子,唐宗放也很清楚,他还是逼迫他学。古时候私塾的教育方法是先让你死记硬背,先让你把先知圣贤的书全都背个滚瓜乱熟然后再去理解其中的意思。
    也就是每天上学私塾老师根本不给你讲解要义,而是让你背书。
    唐宗放一代大师一代大家一代大儒,然后居然也用这种古老顽固的办法来教育和训练自己唯一的孙子。
    先把《明式家具珍赏》背下来再说,幸好这本书字并不太多,图画要多一些。是根据不同的一个个实例来讲解明式家具的。
    那么就代表小小唐阳羽也要把上面的图例记在脑子里,随时准备应付老头子的突击考核。
    老头子惩罚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不给吃饭,完不成任务就不要吃饭,最多的时候8岁的唐阳羽足足五天没有吃饭,不但不给吃饭还得继续去上学,放了学还得继续一个人修家具。
    然后老头子就坐在旁边优哉游哉的听着吸取,翘着二郎腿,吃着板鸭喝着小酒,那日子逍遥极了。
    那时候唐阳羽就体会到一件事情,人在极度饥饿的时候,快要饿死的时候是什么都可以放下的。
    于是他就这样因为忍耐不了死亡威胁的饥饿感受而背会了明式家具珍赏。
    然后他问老头子一句话,“我们家这些家具都是明代的么?”
    老头子摇头,十分有理的回复,“不是,一件都没有,要是有我早卖了换酒喝了!”
    唐阳羽小小的心灵再一次受到了严重的毁灭性的打击,这老头子疯了么?他以为死活都要他背诵明式家具珍赏是因为家里都是明朝的家具呢。
    结果一件都没有。
    那么意义何在?
    当然他也知道木匠这门手艺是从古传下来的,木工的榫卯结构什么的就是要不用一根钉子,全部用木头本身来结合镶嵌咬合。
    可他之前修的桌子椅子柜子基本上全都是哪里坏了修哪里,直接全都用锤子钉子解决的。他马上就感觉到事情不对。
    老头又在坑他。
    果然,老头大手一挥,“去,把之前修好的家具里的钉子都给老子拆下来,然后重新用榫卯结构修复,一个钉子孔都别让老子看见,否则就不要吃饭!”
    嗯。
    所以8岁的唐阳羽就学会了绝食抗议,这老头子根本就是要整死他,根本不拿他当亲孙子看。别说亲孙子,捡来的都不如。
    李梅是不敢忤逆老头子的,这点从唐阳羽3岁开始记事的时候就很清楚了,在这个家里一共三口人,分为三个等级。
    老头无疑是第一等,高高在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老头对李梅这个守寡没有再嫁的儿媳妇还算可以。
    他为难的刁难的是唐阳羽。
    他唯一的孙子。
    然后他开始绝食。
    真的绝食。
    但是李梅会偷偷的给他水喝。
    他绝食了7天7夜,是在寒假的时候,不用去上学。
    天气也不热,正是绝食抗议的最好的时候。
    这是8岁的他早就计划好的。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国际歌里说的。
    他会唱国际歌,一个8岁的孩子,可见受到的压迫有多大。
    老头子自然不怕他绝食,老头子对他空前严厉,但是却不轻易动手打他,最多是用私塾先生的戒尺打手板和脚板,虽然也很疼,虽然手脚上神经也很多,可是这在小渔村的其它家庭里也很常见,算不得什么。
    谁家的孩子还不挨打?
    小渔村是个十分落后的地方,落后的地方首先是贫穷然后是对孩子的打骂教育,贫穷的地方教育也多落后。
    因此还是上一辈人上一辈人管教孩子的方式。
    这样教育出来的孩子第一不会太叛逆,因为不敢,第二都皮糙肉厚长大了都是一把打鱼种地的好手。因为小渔村小鱼岛在唐阳羽之前基本上没有能考到省外知名大学的学生,最好的也就是省内的师范大学。
    到时候留在省城当个初中高中老师就很好了,就算文曲星了就算出人头地了。
    大人们教育自家孩子也是说那谁谁家的孩子都在省城当老师了,吃铁饭碗,还娶了个城里老婆,你这辈子要是赶上人家一半祖坟都冒青烟。
    别人家的孩子在小渔村也是通用的,毫无例外。
    李梅没得腿疾之前身体还是很好的,虽然瘦弱但是有力气能吃苦,什么活都能干。因为他们家三口人一个老一个小只有她一个真正的劳动力。
    老头子打鱼都看心情的,心情好了出去打几网回来,心情不好大门都不出,李梅和唐阳羽还得把好酒好肉送到他自己的小桌上伺候好了。
    不然都得挨骂,尤其是唐阳羽。
    唐阳羽的身体也很好,随李梅,瘦高却有力气,也有耐力。
    如果是城里的一个胖乎乎的小孩,8岁,绝食?
    别说绝食,一顿不给他吃饱了吃好了都得上天。
    哪里受得了?
    可是由于8岁的唐阳羽已经受过老头子好多次禁食的惩罚了,最多5天。
    那可是几乎连水都不给喝的艰难日子。
    所以他绝食七天,还有李梅暗中送水,其实完全可以承受。
    第七天头上老头子终于拎着平日里只有他自己才能享用的烧鹅走进了孙子的房间,其实唐阳羽哪有自己的房间。
    他是在自己家里的柴房绝食的。
    柴房里有一个小炉子,木柴充足,因此冬天也不冷,本身小炉子更多是用来除湿的,因为雷州是华府的最南边之一。
    陆地上,不算离地岛屿和南边的大海和群岛。
    跟大陆相连,不是岛屿。
    不是四面环海与大陆分离的岛屿。
    唐阳羽那时候也已经迷糊了,老头子二话不说先给他灌水,然后把烧鹅往他跟前一扔。
    唐阳羽不吃?
    错了。
    铺过去狼吞虎咽,不大一会吃的连根鹅毛都不剩。
    打着饱嗝看着老头子。
    他很聪明,知道老头子带着烧鹅来就是妥协了,就是跟他打商量来了。
    那他肯定得先吃饱喝足恢复体力。
    他知道老头子肯定又要训斥讲大道理。
    结果却没有。
    老头子这样说,唐阳羽至今都记得,“爷爷这有本外国小说,你拿去看看,挺好看的。”
    老头子说话一点都不像是个大人物一点都不像是个大儒。
    就像是个没文化的渔村老头,粗鄙的老头。
    反正唐阳羽一直都这么认为的。
    结果老头子扔过来的那本外国小说就是凌雨晴现在看的《基督山伯爵》。
    只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他扔给8岁的唐阳羽的,连一个外国人都没见过的,根本还没学过任何一个英文字母的一年级的小学生一本英文原版小说。
    当然老头子也是讲道理的,接着又扔了一本破旧不堪的英文字典过来。
    还有一本英汉字典。
    让他自己想办法看明白。
    唐阳羽对此已经有免疫力了,毕竟老头子几乎时时处处都是陷阱,老头子的烧鹅是那么好吃的?
    当然没有,他比谁都清楚。
    很珍惜的收了英文小说和两本字典。
    看着老头子。
    老头子还有话没说完。
    果然老头子点了根烟,老头子烟酒都好,只是相对他不怎么在孙子面前抽烟,因为孙子会吸二手烟。孙子上学了他才抽烟。
    他也不怎么在李梅跟前抽烟。
    这是个好习惯。
    也许是8岁的唐阳羽知道的唯一的优点。
    “给你讲个故事吧?”老头子突然问,舒服的靠在孙子自己动手搭建的小床上。
    刚好能容开祖孙俩。
    8岁的小床。
    正方形的。
    因为唐阳羽喜欢。
    他甚至还有家里的废旧材料做了一个半圆形的床头,所以靠着很舒服。
    “给我讲故事?”8岁的男孩很吃惊,因为在那之前老头从没给他讲过故事,他很好奇很想听,又怕老头子坑他。
    老头子总是不停的坑他。
    但是他都绝食了害怕被坑?
    “讲吧,我听听,你还会讲故事?”好奇心战胜了一切。
    8岁的小孩子自然是喜欢听故事的。
    “好,那就讲讲王世襄的故事吧。”老头子眯起眼睛。
    “没意思,一个修家具的穷木匠有什么可讲的?”8岁男孩立刻失去了大半兴致,那时候他虽然知道明式家具要值钱一点,不过还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以及疯狂的收藏热正在席卷华府大地。
    老头子笑而不语,开始讲。
    很长的一个关于爷和大玩家的故事,那是唐阳羽人生第一个有意义的,第一个永远记住不会忘记的故事和人。
    因为那个人跟他们家也有过交集。
    ……
    老头子用一种苍凉的语调开头:
    华府盛产垮掉的哥,京城盛产牛大的爷,1914年,王世襄出生。
    父亲王继曾是北洋国院秘书长,母亲金章是著名花鸟画家。大舅金北楼是画坛领袖,二舅金东溪、四舅金西厓都是竹刻大师。
    祖父王仁东是工部尚书,伯祖王仁堪是光绪三年的状元。
    他们家才是文星辈出,文曲星连着来,比雷州的那几个师范生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
    顺其自然的名门之后的王世襄,早早就被家人摁进私塾,但平生不爱学习,只图一个“玩”字。
    说到这老头子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自己那个也顽皮贪玩的孙子立刻两眼放光,似乎找到了知己找到了榜样。
    榜样的力量总是无穷的,老头子是最了解自己孙子的那个人,他知道什么样的故事才能让他认真听,听进去,并且会对他的性格和人生产生影响。
    顿了顿,他继续。
    自幼年起,王世襄爱养鸽子,一养就是一生,少年时,常手持长杆在房顶上跑,训练鸽子的反应能力。母亲在房底一看,吓得脸都白了。王世襄养出来的鸽子,京城一绝,杆子指哪飞哪,听话无比。
    王世襄少年爱斗蟋蟀。蟋蟀喜阴,越是藏在阴湿之地的蟋蟀越凶悍,12岁那年,王世襄看不上买的蟋蟀,他胆量惊人,深夜,一人挑灯去乱坟岗子抓,听着声一抓一个准。在京城,王世襄的蟋蟀头形高而圆、腿大、触须直,把京城公子哥的名贵蟋蟀杀得七零八落。
    讲到这唐阳羽突然发问,“爷爷,京城大么?在哪?你去过么?”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问这个问题,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认为老头子一辈子连雷州岛都没出过更别提去过京城了。
    那是一件极其有荣光的事情,在这个闭塞的小地方。
    可是老头子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接着讲故事,这个故事很长,老头子有足够的耐心,不怕打扰,该回答的就回答,不想回答的不能回答的就装作没听见。
    一个8岁的小孩子再怎么聪明也是好对付的。
    “不说话就是没去过,我以后肯定要去的,去京城,去京城也养鸽子!”小小的男孩突然许下一个雄心壮志。
    老头子只是笑。
    ……
    少年时,王世襄爱玩鹰,玩鹰是顶级玩家的标配,这点是华府公子哥什么的几百年上千年约定俗称的规矩。
    这个规矩在贵族圈子是公认的,鹰习性凶猛,要玩鹰就要先熬鹰,比谁不睡觉。
    王世襄熬鹰,六七夜不打盹,最后鹰服了。
    唐阳羽的眼睛更亮,闪闪发亮,觉得自己找到了宝藏一般。
    老头子则不动声色的继续讲。
    读完几年私塾,父亲送王世襄到京城的美国侨民学校念书。王世襄看不惯同学一个个文弱,带着大家一起练摔跤。
    有个美国同学练拳击出身,壮实如牛,要和他比试。三个回合,被王世襄撂倒,摔断手臂。
    有次上街,王世襄看人骑一辆摩托车,牛逼哄哄。那年月,骑摩托相当于今天开私人飞机,同学都去围观。王世襄瞟了一眼,非常不屑:
    这算玩什么啊,怎么也得骑一白马。
    在王世襄眼里,炫富跟玩完全两码事,骑摩托的不叫公子,骑白马的才是真公子,这才叫公子的“范”。
    那学期,同学都在考试,王世襄穿着滚边短袍,骑着白马进山去了。拉弓射箭,追鹿逐兔。回来时,左手拎着猎物,右肘擎着猎鹰,少年意气风发,潇洒至极。
    哲学家说,如果生活变成了只是怎么活下来的话,那就是无聊。但在少年王世襄那里,好玩的事那么多,根本顾不上无聊。
    8岁的男孩突然愣住,粗鄙无德的老头子居然还知道哲学家说的话?
    哲学家说的话不都挂在教室走廊墙上供人瞻仰的么?
    可是他不记得有哲学家说过这句话。
    还挺好玩的。
    紧接着就是怀疑,深深的怀疑。
    “等等,老头……这真是哲学家说的?”
    老头子的目光不可置否,坚定异常,唐阳羽低下头,他知道这次老头没撒谎。老头肚子里还是有点墨水的。
    高中读完后,王世襄转至国文系考入燕京大学研究院,学华府古代绘画。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王世襄的野性和大学同学格格不入,觉得太无趣,于是独自纵情山水。
    一日在湖边,王世襄遇见一渔夫,聊起垂钓,两人非常投机。次日,王世襄自带酱油,姜蒜。上午打渔,中午烧鱼,温几壶酒,和渔夫泛舟湖上,结成挚友。如此神仙日子,哪管春夏秋冬。
    夏天时,两人脱得赤条条,从断崖上往江里跳。到冬天,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两人身披蓑衣,垂钓寒江,颇有古人闲趣。
    这样的时光,过起来就像是指尖流沙,如白驹过隙,瞬间流逝。
    每一个男孩都有突然长大的一天,长大了,就懂得了伤心,也懂得了爱和被爱。
    25岁那年,王世襄的母亲去世,一夜之间,他好像也长大了。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
    硕士毕业后,京城沦陷。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王世襄走到街上,看着流亡的人,再看看自己,几个转身就把白天磨成了黑夜。
    1943年冬,王世襄南下求职,与梁思成在重庆相遇,彼此一见如故。
    君子之交,就是这样,其淡如水,却至真至纯。平常时,相见亦无事,但到落难,千里有深情。
    老头子再次引经据典,此刻的8岁男孩已经不再第一时间质疑,而是暗自记在心里,准备拿出去跟小伙伴炫耀。
    而那个十分有趣的故事还在慢慢展开。
    ……
    梁思成大他十几岁,论世交是平辈,论学术是他的启蒙老师。
    1945年日投降后,在梁思成的极力推荐下,王世襄担任国府教育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平津区助理代表”。
    凭着多年的“玩”,王世襄北上追还被敌伪劫夺的文物,一年多,共追回七批文物、古籍,从东京运回被日本掠夺的106箱古籍。
    1946年,王世襄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及编纂。当年的故宫还没有所谓的研究员,都是民国大玩家们聚在一起“玩”,谈笑有鸿儒,边玩边做学术。
    到了1952年,三反运动,时局诡谲。追回大量国宝的经历,竟让他成了要打的“大老虎”,昔日英雄反而成了罪人。审查一年多,竟然毫无证据,只好释放回家,故宫原单位已经开除了他的公职。
    王世襄有一挚友劝他:你别再玩了,我给你介绍个稳定工作吧。
    王世襄却说:一个人如果连玩都玩不好,还可能把工作干好吗?
    没有了公职的牵绊,从此他放浪形骸,玩得更加投入。
    “哈哈,我要认识这个爷爷,一定要认识他,他太厉害了!”唐阳羽再次打断老头子,整个小孩都兴奋的不行。
    老头子眯着眼睛看着他,“一点也不稳重,精彩的还在后边呢,好好听。”
    人生没有所谓的无路可走,更多的却是山水有情,丢失体制工作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人生最可怕的事,是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和未来的信心。人真正的成熟,是经历了世态炎凉之后,知道了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对于王世襄来说,他的人生看似山重水复疑无路,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世人看来,这个失业的王世襄像一个晚清的遗老遗少,消耗自己的生命,挥霍着自己的光阴。
    可王世襄对别人的评价也毫不在意,在他眼中,全世界就无一物不好玩,万物皆好玩。能够玩出这种境界,再找不到第二个人。
    王世襄一生养鸽子,与众不同,别人玩的是新奇,他玩的是学问。
    为养一只鸽子,王世襄直接把养鸽的专家请到家里,同吃同住,天天泡在一起。最后把学到的经验,竟编了一本《明代鸽经清宫鸽谱》,成为养鸽者的必读之书。
    王世襄玩蟋蟀,别人玩的是赌博,是酒色财气,他玩的是真趣。
    为养好蟋蟀,他从全国各地图书馆和藏书家找来十七多种蟋蟀谱,逐段断句、改讹、勘误,还编成了堪称蟋蟀谱的百科全书:《蟋蟀谱集成》。
    王世襄玩葫芦,别人玩的是炫耀和显摆,他玩的却是等待。
    春天,他自己种下葫芦,然后就像冬天在等一场雪一样,他等一棵小苗长成葫芦满枝。最后还写了《读匏器》,在《故宫博物院刊》发表,这项濒临灭绝的传统技艺才得以传承。
    王世襄的玩,不是玩世不恭,而是真的做学问。世间万物,只要到了王世襄手里,皆有情有义,皆栩栩如生,皆生机盎然。他读懂了物,物也读懂了他。
    当年京城各大饭店的名厨师,每天早上到朝阳菜市场买菜,开门之前在大门口打太极拳。王世襄混在里头,偷师学艺。
    他从未拜师,却厨艺精湛,素菜荤做,荤菜素做。用做白菜的方法做鱼,用炒青菜的方法做肉,得心应手。
    还发明了一道独家菜系,焖葱。一次老友聚餐,要求每位现场烹制一菜,有鱼翅、海参、大虾、鲜贝,王世襄都不选,只焖了一捆葱,一端上来被大家一抢而光。
    很难想象,一捆葱他竟然能做成佳肴!
    多年之后,王世襄去世,每当马未都想起他时,就对这道焖葱念念不忘,称:王爷的焖葱,真是一绝!
    水墓大学教授尚刚说:在当代玩家中,王世襄是最通制作、最知材料、最善游艺的一位。
    大收藏家张伯驹也曾感叹:王世襄是个天才。
    王世襄玩东西物我相忘,物在我在,物亡我亡,他是真正的玩家,为一物,可以奔波,可以颠沛流离,也可以舍命。
    唐阳羽,小小的男孩被深深的震惊了。
    他长大嘴巴看着老头,欲言又止,这个故事不但有趣还很深刻,他决定认真的听下去,他的人生也会随之改变。
    8岁的他就突然有了这种觉悟。
    老头子的声音依旧低沉,低沉而富有穿透力。
    1976年唐山地震,王世襄院子里的东厢房掉下一块屋脊,邻居都在院子里搭床过夜,王世襄舍不得自己的收藏,在家紫檀大柜里铺毯子,人钻进去,腿都伸不直。防震期间,他都睡在柜子里。
    人送外号“柜人”。
    为找玩物,王世襄晃荡四九城,常年一辆自行车,一日骑行上百里。从永定门骑到德胜门,穿梭大街小巷。看到一对明朝杌凳,人家要价20元,他回家拿钱,回来时东西竟然被人买走。他懊悔不已,后来在东四挂货铺看见了,店铺要价40,等他拿完钱回去,杌凳又被人买走。
    一件物,他看见两次,又“丢”了两次。追悔不已,最后,他辗转满京城城找人,跑了30多次,最后花了高于原价400块钱才终于买到,这下才觉得踏实了。
    只为一个初见,爱物如此,也算奇人了。
    有一年大年三十,他听说一个好物件,心生澎湃,家中在吃年夜饭,他却踏雪而去,直到第二天清早抱着东西回来,这个年他才算过踏实了。
    爱物如此,恐怕世间再没有几个人了吧。
    到了80年代,王世襄住在京城东城芳嘉园的一个四合院里,他偏爱明式家具,近百件的明式家具挤放在房子里,越堆越多,最后只剩下一条过道。
    大文学家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王世襄对玩物有多执着,就说明他有多深情。王世襄本来一生就图个玩,不曾想自己到了七十岁时,却被人封了个“华府第一玩家”。
    哲学家张中行说:王世襄所治之学是绝学,奇得稀有,高不可攀。
    画家黄苗子评价王世襄是“玩物成家”,书画家启功则评价他“研物立志”。
    但世间玩家千千万,唯有王世襄玩得令人钦佩。
    真正的玩家玩的不是钱,也不是物,而是情。他对物深情,对人更深情。
    王世襄的夫人袁荃猷喜爱书画,擅长古琴,精于描花剪纸。王世襄关于家具、漆器、竹刻、葫芦器等著作的线图素描,都由她亲手完成。夫妻二人,白首偕老,情深义重。
    剧作家廖一梅说:这辈子,遇见爱,遇见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见了解。
    王世襄和夫人袁荃猷就是遇见了解。
    王世襄夫妻二人一生多童趣,有次夫人嘱咐王世襄去钟鼓楼,给她买一套内衣回来。王世襄路过小古玩店,见一尊藏传米拉日巴佛像,心生喜欢,就用买内衣的钱买回了这尊佛像。
    夫人并不埋怨他,笑着包容这个一生都像男孩的人。爱人之间总是这样,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活中相互理解扶持,精神上心有灵犀。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人到晚年,王世襄不曾想,自己一生的收藏都变成了天价。这些物件,随便拿一个都值上千万。可那又怎样,对于王世襄来说,万贯家产也不敌一个情深义重。
    有人问王世襄家里的所有物件,最舍不得哪个?大家以为要说哪个黄花梨家具,哪个乾隆瓷瓶,谁曾想,晚年时,他却流泪说:
    是夫人买菜时的一只小筐。
    2003年,夫人去世,王世襄立下遗嘱:到将来自己辞世之后,请人把这个提筐放在两个墓穴之间,能与妻子“生死永相匹”。
    世间所有的美好都不如一场深情!王世襄对夫人深情,对朋友也深情。
    马未都30来岁的时候认识了70多岁的王世襄。两人本是以祖孙辈论,但王世襄把马未都当莫逆之交,知无不言,谈得投机,还不让他走,留到半夜,还给他炒几个菜。
    一个人能跟平辈的人玩不算什么,真的玩家,年轻的时候能跟年长者玩,胡吃海喝,谈天说地;年老了呢,又能跟小朋友玩在一起,推杯换盏,这才叫牛逼的玩!
    马未都说:王世襄是一个对生活非常豁达的人,贵族身份没落,不断遭遇打击,但无论人生多么低谷,他一直都坚持一口气,坚持到他最后功成名就为止,这一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并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人生。
    晚年的王世襄,左眼失明,从此不再外出。
    他将精心收藏的古琴、铜炉、佛像、家具、竹木雕刻、匏器等文物精品,大部分交予国家。或以不到十分之一的低价象征性地转让给博物馆收藏,或通过拍卖寻找新主人。
    拍前卖后,老爷子绝口不提价钱。很久之后,有个后生给王爷念了念当时拍卖的价钱,王世襄并不在意。说:
    人生价值不在据有事物,而在观察赏析,有所发现,使之上升成为知识,有助文化研究与发展。
    也曾有人问王世襄,散尽一生心血难道真的舍得?他回答:
    万物从哪来,到哪去是最好的归宿。凡是生命以外的东西,皆为人生长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幸陪我走一遭,已是人生之幸。
    起家犹如针挑土,散尽犹如水推沙。王世襄玩了一辈子,积累了无数财富。散去的时候,却云淡风轻,潇洒至极。
    尼采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王世襄的一生中的每一天,几乎都在起舞,活了95岁,玩了整整一生,起舞了整整一生。
    这种玩当然不是纵情声色,是会享受生活,懂得生活。
    ……
    故事就这样戛然而止,好像并不该就这么结束,故事真的已经很长,老头子讲了足足一个下午了,可是小小的唐阳羽却根本还没有听够。
    他缠着老头子继续讲,老头子说什么都不讲了。
    就问孙子一句话,“那本《明式家具珍赏》你学不学?不学我就拿去烧火了。”
    孙子立刻义正言辞的站起来,死死护住,“我当然要学,我也要当一个大玩家!”
    果然一切都改变了,都不同了,从被动到主动,从毫无兴趣到疯狂狂热,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一个真人真事的故事而已。
    这样的故事唐宗放要多少有多少,还不算他自己的那些传奇那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