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页
宋室江山已是满目疮痍,皇帝初登基时候的弊政大革、虚心纳谏,也不过鬼话而已。
也就是他这样的蠢货,才会将那鬼话当了真,才会有那许多年克己守律,
才会在妻子因着外任途中奔波流了第二胎孩儿时仍执迷不悟,
才会在任上以县丞之身却与上头知县知府、下头县尉文书都格格不入,最终落得个妻子难产、需要二两好参吊一口气的时候, 自家连参须都寻摸不到一根, 匆忙忙求人赊账, 却到底延误了的下场!
谢梦山不愿在女儿面前显露自己曾经的无能蠢笨,是以有些事从来不与她提,有些话也从来不和她说。
只有谢梦山自己,才知道那个雪夜之中,他匆匆奔波了那小县城中唯二的两家药堂,却连一根二十年的人参都寻不着,不得已向上司同僚低头,好不容易求得一根得用的人参,急急刚回家,却听到妻儿俱亡的噩耗时,是何等样的滋味,又是何等样的怨恨。
怨恨皇帝既然想着放纵享乐,又何必拿虚心纳谏的鬼话诱哄人。
更怨恨自己白读了二十年书,只看到横渠四句的壮怀广阔,却没看到张横渠一生何曾在官场几日?不过仰思俯读、著书立说罢了。
谢梦山心存怨望,更狠毒了曾经那个自以为是、终叫闺阁娇养却自打嫁了自己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的妻子凄凉丧命的自己。
所以谢梦山根本不觉得自己依照官场惯例,留截赃款能算个什么事。
——是,赃款数额是多了点,可谁叫他运气好,吴铁翼非选中他的辖地埋赃,托付的偏又是他准女婿呢?
左右吴铁翼给他自个儿蠢死了,这银钱他们翁婿便是都不享用、移交上去,
且不拘给哪一级上峰收归己用、又或者真还能留了那么一成半成落到皇帝手里,
免不了经手的还要疑心他们翁婿恁大方上交那许多银子、自个儿不知更截留了几何呢!
到时候皇帝会不会因着那一成半成的多看觑他们翁婿一分不好说,那些以为他们截留更多的上峰同僚,却少不得要把他们翁婿剥皮抽筋、敲骨吸髓了。
倒是落在他们翁婿手里,谢梦山自忖再爱享受,也不过是前院后楼的十几亩地,便是每餐玉粒金莼、日日锦绣新衣,又能靡费几何?
总是短不了女婿收拢抚恤他底下三班六房弟兄们的靡费,也少不了女儿施粥舍米送寒衣的善心……
就是谢梦山自己,有了吴铁翼那一笔在手,自忖也不吝在其他“官场惯例”能如何的事情上松一松手,
如此不拘一县一州,但凡他治下之地,便是成不了他年少无知时妄想的海晏河清,总也能比其他地方好些许。
——那才是真的不亏了自己、也有功于民了呢!
谢梦山盘算得好啊!
哪里想得到他那好女婿远比他想的还要更不按常理出牌,偏偏又遇上皇帝与安王闲得慌,非撞到他武功县来呢?
也真是时运不济了!
——偏偏又不只是时运不济。
自打转换心情,小心谨慎了十多年,若只因时运不济被逮个正着,谢梦山也不会有多大怨言。
别看他出言挑唆谢恋恋和庄怀飞的心思颇为恶毒,存的也不过是女婿若是没良心,他挑不挑唆的,女儿都没有好下场;
女婿若好歹还在行事怪诞之余存几分良心,他这一番挑唆,却正好叫帝皇亲信也听一听女儿的无辜可怜处,反而能给她谋一丝生机。
到底女儿再不顶事,也是爱妻留下的唯一一丝血脉,谢梦山这些年宁可不续弦、甚至连庶子都不叫姬妾们生,为的不就是爱妻娇女吗?
女儿愚笨不孝,做父亲的却到底不舍得狠心不慈,倒也罢了。
真正叫谢梦山吐血的,是吴家女的蠢笨至极!
吴铁翼事败,谢梦山就叹过一回其蠢无比。
只再不料吴家女能那般“青出于蓝”,蠢得越发清新脱俗了去。
——说到底,就算庄怀飞曾和吴铁翼过从稍密,又恰赶在吴铁翼事败之后不久开始发家,但若非吴鲤鱼往武功县来,又与庄怀飞几番密谈,谢梦山也不能十分肯定吴铁翼真把所有赃款都托付给自家那个傻女婿。
谢梦山自问不是个酷爱以己度人的,更不至于用自己的谨慎去揣度吴铁翼那么个谋事不密的蠢人。
奈何,他终究还是跌倒在“以己度人”四字上。
——谢梦山从未想过自己有个万一的时候,会留给恋恋一个假藏宝处的可能。
——谢梦山可以不留给谢恋恋任何话、任何东西,却一定不会拿一个假藏宝处哄她。
偏偏吴铁翼就哄了,哄了那个同样是家中唯一独女的吴鲤鱼。
于是谢梦山也就掉坑底了。
——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藏宝处!
谢梦山何等样人?
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自家那个傻女婿,一开始就只是吴铁翼布的一枚烟雾弹罢了。
一枚可以在事发逃亡的时候引开视线的烟雾弹,也可以在事成之后、分赃之时,取了同谋性命的烟雾弹。
谢梦山原先也想过这一种可能。
哪怕庄怀飞发家的时机太巧,但庄怀飞好歹是七县总捕,但凡不那么死脑筋,总缺不了发家的路子。
不过是着实想不到吴铁翼能狠得下心叫独女也成了这颗烟雾弹之中的一道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