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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傅成章别开了脸,神色有些狼狈。
    这也算默认了。
    虽然在回家的马车上,就猜到这种可能,甚至为了探出丈夫的口风,而耍了好一顿泼,但真正得到证实时,张氏仍是忍不住一阵晕眩,腿脚一个发软,坐倒在椅上,目光发直。
    她喃喃轻语道:“那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啊!”
    傅成章苦笑道:“就因为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儿。”
    信国公府后院的含光院里,不知父母正在为她的事而争执的令嘉正一手挽袖,一手执笔地在作画,微垂着头,优雅而恬静。
    在紫檀螭龙纹画案对面摆着一张供人休憩的弥勒矮榻,榻上蹲坐着一只小猫,小猫背呈黑色而腹足皆白,正是千金难得的“乌云盖雪”品相。现在这只名贵的小猫正推着一个米色毛线团玩,眼神灵动,憨态可掬。
    令嘉笔下所绘的就是这只小猫——她的爱宠,福寿。
    猫是亲娘张氏送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又是福又是寿,张氏对女儿的祝愿不言而喻。
    就在画笔描到小猫尾巴时,“嗒嗒嗒”的脚步声忽至,惊得小猫尾巴一竖,从榻子一跃而下,然后就躲到了塌下——还带着它的毛线球。
    “娘子!娘子!”
    伴随着连声叫唤,张氏身边服侍的一个使女跑了进来。她脸色苍白,神色惊惶,因是疾跑而来,气息还有点不稳,但她还是强撑着口气一气说道:“娘子,夫人正和郎主争吵,娘子快去劝劝夫人。”
    令嘉看着手下因使女闯入而画歪的一笔,叹了口气。
    信国公府的规矩严谨,而她娘身边的使女只会更甚。能让这使女抛却礼仪规矩,闯进她的房中,想也知道是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
    自然就是她的婚事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令嘉搁下了画笔,道:“随我去正房吧!”
    第12章 语出惊人
    令嘉一贯知道这些下仆喜欢报喜不报忧,但今日才知道,他们能粉饰太平到何种程度。
    争吵?
    正房的情形哪里只是争吵,剑都出鞘了。
    张氏手持一把宝剑,追砍着傅成章。傅成章狼狈奔逃,丝毫不敢做挡。
    ——那把剑是傅成章收集来挂在正房墙上做装饰的,傅成章眼光极高,能叫他看上的剑必是削铁如泥,锋锐无比。
    正房里头的家具在这等剑锋之下,已是毁了大半,榻子被削了围屏,桌椅被砍了脚,摆件东一件,西一件倒在地上,碎成片片,狼藉一片。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张氏和傅成章没在正房留多久,就转移阵地到游廊上。
    令嘉脚程不快,赶到前线时,只除了还在养脚的明炤,家中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她二哥,信国公世子傅令安张手拦在张氏面前,掩护着狼狈的亲爹。小五郎明迢年纪小,只比张氏腰部高出一头,但也从张氏背后死死抱着他的腰,困得张氏不得动弹。公孙氏脸色惊惶地站在一边,用语言安抚张氏。
    一家人齐心协力,誓要阻止惨案发生。
    ——不,还有一个没出力的。
    令嘉踹了傅明炤一脚,“你怎么不过去帮忙?”
    明炤一直站在廊外,使劲降低着自己存在感,突然挨了一记,心中就知是谁。
    一转头,果然见到了令嘉。
    他愁眉苦脸道:“我哪里敢往上凑啊!方才我、爹还有小五郎一起去拦祖母,最后小五郎身上什么事都没有,爹身上的袍子被割了四五道,唯独我……”
    他指了指自己现在模样,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今日穿的是明紫宽袖锦袍,上面用银线绣着瑞锦纹,端的是风度翩翩。可这会,这间袍服上多了大小十几个豁口,最关键的是傅明炤腰上系的犀带被割断,锦袍在他腰间松散开来,这副仪容看着狼狈又可怜。
    明炤唉声叹气:“我觉着祖母是看我不顺眼,才尽往我身上招呼,祖父都没我这么惨。幸亏祖母身上没有武艺,力气也小,我避得也快,小姑姑你都看不到我了。”
    令嘉轻嗤道:“你不该说‘幸亏’,应该说‘可惜’。”
    明炤目光忧伤地看着她,问:“小姑姑,我是你的亲侄子嘛?”
    令嘉悠悠道:“我一直觉着你是抱错的。”
    踩着明炤被打击的粉碎的心,令嘉走到游廊里,朝张氏喊道:“娘,我有事和你说。”
    正在挣扎的张氏阴沉沉地说动:“乖,等为娘砍了这老贼再说。”
    令嘉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今日被燕王轻薄了。”
    ……
    吵嚷不断的游廊一下子静得落针可闻。
    “哐当!”
    张氏手上的剑落到地上。
    她两眼一翻,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她养尊处优多年,今日先是经了大怒,接着又是提剑追砍了半天,体力早就到了极致,被令嘉这一喝,怒火攻心下,撑不住直接昏了过去。
    傅成章反应及时,推开傅令安,抱住她,才没叫她摔在地上。
    接好妻子后,傅成章看向令嘉,脸色十分难看。
    令嘉抢先道:“我唬娘的。”
    傅成章面皮抽了抽,磨着牙道:“给我滚。”
    这事可比张氏拿剑看他可怖多了,以他的定力在听到那话的一瞬都不禁生出魂飞魄散之感,即便动动脑子就知道这事是假的,但那也是在惊惧之后了。
    令嘉一脸无辜地说道:“爹,你真要我滚嘛?娘总是要醒的。”
    傅成章的脸黑了。
    想当年,张氏也是个温婉柔顺的大家之女。可在北疆待久了,被那剽悍风气影响,脾气越来越大。如今脾气一旦发作起来,全家也就傅成章和令嘉两人能哄下来。今日这火既是朝着傅成章发的,那能灭火的人就只剩令嘉一个了。
    “爹,先把娘送含光院那吧!她醒来后,我来劝她。”
    傅成章看着女儿冷静的眉眼,心里已是了然。
    这个孩子并不好奇他们夫妇是为什么起争执的。
    因为她知道。
    张氏一睁眼,就看到一大片银红霞影。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霞影纱做的帐子。
    她掀开帐子,看到窗外垂着的一片琉璃珠帘,这些琉璃珠子选了天青、湖蓝、玉白三色,颗颗澄澈清透。即便这几年,随着琉璃作坊在民间日渐兴盛,琉璃的身价不似前朝那般高不可攀。但这等成色的琉璃依旧价盛黄金,还是有价无市。这么一片珠帘,已是价逾千金。即便是他们这等人家,这等装饰也只会出现在极重要的人的房间里。
    而这片珠帘就是张氏亲自从库房里挑出来安在这的,不止这片珠帘,这个房间里每个摆设,都是张氏亲自过目后,才放进来。甚至是花瓶里的新采的花,也是张氏点头后,才允许被送到这里。
    那时,张氏初回雍京,忙得脚不沾地,但依旧这般详尽地给女儿布置住所。即便是傅成章也有点看不过眼,觉得她操心操得太细,担心她把自己累出病。
    可是怎么可能不细?
    她一生生有六子一女,除了夭折的长子,剩下的五个儿子,每个都是三岁启蒙,五岁习武,一日不辍。她虽是他们的母亲,但一日里头能与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少许。她看着他们这样冬练三九,夏炼三伏地练个十年,再眼睁睁地看着她上前线,将生死交付给战场。唯独令嘉是例外的。
    在当年那个好心的村妇告诉她“生了个女孩时”,她喜极而泣。并非因为她喜欢女孩胜过男孩,而是她知道终于会有一个孩子能真正陪在她身边。
    在令嘉身上,她倾泻了所有不能给其他孩子的无微不至的呵护爱怜,尤其是在令嘉七岁那次意外过后,张氏甚至不敢让令嘉离开她眼前太久,即便是回到了雍京,这种过分的保护欲望也没有减弱。
    “娘,你醒了?”
    听到动静,令嘉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张氏看向她。
    令嘉身上披着一件藤青掐花直领对襟褙子,下面配一条茜色长裙,因在家中,梳着单螺髻的头上连根簪子都懒得放,但耐不住她容色美极,这般敷衍的打扮硬是让她扮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
    但张氏看了却是先皱了皱眉,“你身上这套衣服是哪个使女给你配的?太没眼光了。”
    令嘉默默把嘴边的一句“我自己配的”吞回去,若无其事地说道:“那下次不找她配了。娘你看应该怎么改?”
    “你这件褙子应该配……等等,这事等会再说,我昏迷之前你说的那句话是怎么回事?”
    张氏神色紧张,即便醒来后,猜到了几分,但没令嘉肯定,她依旧会担心那个“万一”。
    令嘉暗叹,精明如她爹娘居然都全被这句天马行空的鬼话给唬住,还真是应了“关心则乱”这话。
    她老老实实说道:“是我编的。娘你那会和爹闹得这么凶,我只能用拿这话来让你停手。”
    张氏松了一口气,然后怒视令嘉,“这种大事你也敢信口胡言!”
    不这样,您老哪会这么快住手啊!
    令嘉心里嘀咕,面上十分乖顺地认错。
    “娘,之前爹怎么惹你了?”
    张氏默了默,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你爹最近纳了一个外室……”
    “娘,”令嘉无奈地打断张氏的话,“你要污蔑爹也找个能让人信服的,爹纳外室这种话,你说出去谁信啊。”
    令嘉自觉是个孝顺的孩子,对母亲睁眼胡说也能煞有其事做出一副相信的样子,但这种鬼话却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她是孝顺,不是傻子。
    全天下的人里,或许有不知道信国公善战之名的,但绝不会有不知他惧内之名的。
    见女色如见鬼怪,战战兢兢不敢近半步,不然一个误会,就是一场家暴;身为朝廷一品公爵,手上的私钱连一贯都不到,在外面酒坊喝口酒都只敢偷偷摸摸赊账;在家里还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各种做低伏小,连张氏的洗脚水都是他端的。
    皇帝看他可怜,要给他赐两个美人,煞煞他家河东狮威风,结果他直接跪倒,恳求皇帝收回美人,如果他敢领那两个美人回府,明天皇帝就去参加他的丧事了。
    夫纲沦丧至此,皇帝也只能饱含着同情收回了两个要命的美人。
    这样的信国公,借他十个胆,他都不可能纳外室。
    看令嘉一脸无语,张氏挂不住脸,柳眉倒竖,恼羞成怒,“你信他不信我?”
    这是要无理取闹的前奏啊!
    令嘉当即说道:“娘,你和爹吵的时我和燕王的事吧。”
    张氏脸色忽变,惊道:“你知道?”
    令嘉轻轻笑了笑,“这有什么难猜的,家里最近的大事不就这一件嘛。”
    张氏心惊胆战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