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页
第20章
huáng昏时分雪下大了,扯絮般落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但见窗纸微白,向外一望,近处的屋宇、远处的天地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丫头侍候用青盐漱了口,又换了衣裳,大丫头荷葆拿着海青羽缎的斗篷,道:老太太打发人来问呢,叫大爷进去吃早饭。说话间便将斗篷轻轻一抖,替容若披在肩头。容若微微皱眉,目光只是向外凝望,只见天地间如撒盐、如飞絮,绵绵无声。
他从上房里下来,却径直往书房里去。见了西席先生顾贞观负手立于廊上,看赏雪景。容若道:如斯好雪,必得二三好友,对雪小斟,方才有趣。顾贞观笑道:我亦正有此意。容若便命人预备酒宴,请了诸位好友前来赏雪。这年chūn上开博学鸿儒科,所取严绳孙、徐乾学、姜辰英诸人皆授以翰林编修之职,素与容若jiāo好,此时欣然赴约。至jiāo好友,几日不见,自是把酒言欢。酒过三巡,徐乾学便道:今日之宴,无以佐兴,莫若以度曲为赛,失之者罚酒。诸人莫不抚掌称妙。当下便掷色为令,第一个却偏偏轮着顾贞观。容若笑道:却是梁汾得了头筹。亲自执壶,与顾贞观满斟一杯,道:愿梁汾满饮此杯,便咳珠唾玉,好教我等耳目一新。
顾贞观饮了酒,沉吟不语,室中地炕本就极暖,又另有熏笼,那熏笼错金缕银,极尽华丽,只闻炭火噼叭的微声,小厮轻手轻脚的添上菜肴,他举目眼中,只觉褥设芙蓉,筵开锦绣,却是富贵安逸到了极处。容若早命人收拾了一张案,预备了笔墨。顾贞观唇角微微哆嗦,霍然起身疾步至案前,一挥而就。
诸人见他神色有异,早就围拢上来看他所题,容若拿起那纸,便不由轻轻念出声来,只听是一阙《金缕曲》: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ròu,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容若闻词意悲戚,忍不住出言相询。那顾贞观只待他这一问,道:吾友吴汉槎,文才卓异,昔年梅村有云,吴汉槎、陈其年、彭古晋三人,可称江左三凤凰矣。汉槎因南闱科场案所累,流放宁古塔。北地苦寒,逆料汉槎此时凿冰而食。而梁汾此时暖阁温酒,与公子诸友赏雪饮宴。念及汉槎,梁汾愧不能言。
容若不由心cháo起伏,朗声道:何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需兄再嘱之。顾贞观喜不自禁,道:公子一诺千金,梁汾信之不疑,大恩不能言谢。然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
容若亦不答话,只略一沉吟,向纸上亦题下字去,他一边写,姜辰英在他身侧,便一句句高声念与诸人听闻。却是相和的一阙《金缕曲》,待姜辰英念到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诸人无不竦然动容,只见容若写下最后一句:知我者,梁汾耳。顾贞观早已是热泪盈眶,执着容若的手,只道:梁汾有友如是,夫复何求!
容若自此日后,便极力的寻觅机会,要为那吴兆骞开脱,只恨无处着手。他心绪不乐,每日只在房中对书默坐。因连日大雪,荷葆带着小丫头们去收了gān净新雪,拿坛子封了,命小厮埋在那梅树下,正在此时门上却送进柬帖来。荷葆忙亲手拿了,进房对容若道:大爷,裕亲王府上派人下了帖子来。容若看了,原是请他过王府赏雪饮宴。容若本不yù前去,他心心念念只在营救吴兆骞之事,忽然间灵机一动,知这位和硕亲王在皇帝面前极说得上话,自己何不从福全处着手谋策。
荷葆因他近来与福全行迹渐疏,数次宴乐皆推故未赴,料必今日也是不去了,谁知听见容若道:拿大衣裳来。忙侍候他换了衣裳,打发他出门。
那裕亲王府,本是康熙六年所建,亲王府邸,自是富丽堂皇,雍容华贵。裕亲王福全却将赏雪的酒宴设在后府花园里。那假山迤逦,掩映曲廊飞檐,湖池早已冻得透了,结了冰直如一面平溜的镜子。便在那假山之下,池上砌边有小小一处船厅,厅外植十余株寒梅,时节未至,梅蕊未吐,但想再过月余,定是寒香凛冽。入得那厅中去,原本就拢了地炕,暖意融融。座中皆是朝中显贵,见容若前来,纷纷见礼寒暄。
福全却轻轻的将双掌一击,长窗之下的数名青衣小鬟,极是伶俐,齐齐伸手将窗扇向内一拉,那船厅四面皆是长窗,众人不由微微一凛,却没意料中的寒风扑面,定睛一瞧,却原来那长窗之外,皆另装有西洋的水晶玻璃,剔透明净直若无物,但见四面雪景豁然扑入眼帘,身之所处的厅内,却依然暖洋如chūn。
那西洋水晶玻璃,尺许见方已经是价昂,像这样丈许来高的大玻璃,且有如许多十余扇,众人皆是见所未见。寻常达官贵人也有用玻璃窗,多不过径尺。像这样万金难寻的巨幅玻璃,只怕也惟有天潢贵胄方敢如此豪奢。席间便有人忍不住喝一声彩:王爷,此qíng此景方是赏雪。
福全微笑道:玻璃窗下饮酒赏雪,当为人生一乐。一转脸瞧见容若,笑道:前儿见驾,皇上还说呢,要往南苑赏雪去。只可惜这些日子朝政繁忙,总等四川的战局稍定,大驾才好出京。
容若本是御前侍卫,听福全如是说,便道:扈从的事宜,总是尽早着手的好。
福全不由笑道:皇上新擢了你未来的岳丈颇尔盆为内大臣,这扈驾的事,大约是他上任的第一要务。容若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抖,却溅出一滴酒来。福全于此事极是得意,道:万岁爷着实记挂你呢,问过我数次了。这年下纳采,总得过了年才好纳征,再过几个月就可大办喜事了。
席间诸人皆道:恭喜纳兰大人。纷纷举起杯来,容若心中痛楚难言,只得qiáng颜欢笑,满满一杯酒饮下去,呛得喉间苦辣难耐,禁不住低声咳嗽。却听席间有人道:今日此qíng此景,自应有诗词之赋。众人纷纷附议,容若听诸人吟哦,有念前人名句的,有念自己新诗的。他独自坐在那里,慢慢将一杯酒饮了,身后的丫头忙又斟上。他一杯接一杯的吃着酒,不觉酒意沉酣,面赤耳热。
只听众人七嘴八舌品评诗词,福全于此道极是外行,回首见着容若,便笑道:你们别先乱了,容若还未出声,且看他有何佳作。容若酒意上涌,却以牙箸敲着杯盏,纵声吟道: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chūn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chuī不散眉弯。
众人轰然叫好,正鼓噪间,忽听门外有人笑道:好一句转教人忆chūn山。那声音清朗宏亮,人人听在耳中皆是一怔,刹那间厅中突兀得静下来,直静得连厅外风雪之声都清晰可闻。
厅门开处,靴声橐橐,落足却是极轻。侍从拱卫如众星捧月,只穿一身装缎狐肷褶子,外系着玄狐大氅,那紫貂的风领衬出清峻的一张面孔,唇角犹含笑意。福全虽有三分酒意,这一吓酒醒了大半,慌乱里礼数却没忘,行了见驾的大礼,方道:皇上驾幸,臣未及远迎,请皇上治臣大不敬之罪。
皇帝神色却颇为闲适,亲手搀了他起来,道:我因见雪下得大了记得去年大雪,顺天府曾报有屋舍为积雪压垮,致有死伤。左右下午闲着,便出宫来看看,路过你宅前,顺路就进来瞧瞧你。是我不叫他们通传的,大雪天的,你们倒会乐。
福全又请了安谢恩,方才站起来笑道:皇上时时心系子民,臣等未能替皇上分忧,却躲在这里吃酒,实实惭愧得紧。皇帝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样的天气,本就该躲起来吃酒,你这里倒暖和。
第21章
皇帝一面说,一面解了颈下系着的玄色闪金长绦,李德全忙上前替皇帝脱了大氅,接在手中。皇帝见众人跪了一地,道:都起来吧。众人谢恩起身,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皇帝本是极机智的人,见厅中一时鸦雀无声,便笑道:朕一来倒拘住你们了,我瞧这园子雪景不错,福全,容若,你们两个陪我去走走。
福全与纳兰皆嗻了一声,因那外面的雪仍纷纷扬扬飘着,福全从李德全手中接了大氅,亲自侍候皇帝穿上。簇拥着皇帝出了船厅,转过那湖石堆砌的假山,但见亭台楼阁皆如装在水晶盆里一样,玲珑剔透。皇帝因见福全戴着一顶海龙拔针的软胎帽子,忽然一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咱们两个乘着谙达打瞌睡,从上书房里翻窗子出来,溜到花园里玩雪,最后不知为什么恼了,结结实实打了一架。我滚到雪里,倒也没吃亏,一举手就将你簇新的暖帽扔到海子里去了,气得你又狠狠给我一拳。
福全笑道:臣当然记得,闹到连皇阿玛都知道了,皇阿玛大怒,罚咱们两个在奉先殿跪了足足三个时辰,还是董鄂皇贵妃求qíng说到这里猛然自察失言,戛然而止,神色不由有三分勉qiáng。皇帝只做未觉,岔开话道:你这园里的树,倒是极好。眼前乃是大片松林,掩着青砖粉壁。那松树皆是建园时即植,虽不甚粗,也总在二十余年上下,风过只听松涛滚滚如雷,大团大团的积雪从枝桠间落下来。忽见绒绒一团,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原是小小一只松鼠,见着有人,连爬带跳窜开,皇帝瞬间心念一动,只叫道:捉住它。
那松鼠窜得极快,但皇帝微服出宫,所带的侍从皆是御前侍卫中顶尖的好手,一个个身手极是敏捷,十余人远远奔出,四面合围,便将那松鼠bī住,那小松鼠惊惶失措,径直向三人脚下窜来,纳兰眼疾手快,一手捉住了它毛绒绒的尾巴,只听松鼠吱吱乱叫,却再也挣不脱他的掌心。
福全忙命人取笼子来,裕亲王府的总管太监郭兴海极会办事,不过片刻,便提了一只jīng巧的鎏金鸟笼来。福全笑道:没现成的小笼子,好在这个也不冗赘。皇帝见那鸟笼jīng巧细致,外面皆是紫铜鎏金的扭丝花纹,道:这个已经极好。这样小的笼子,却是关什么鸟的?福全笑嘻嘻的道:臣养了一只画眉,极是心爱,总不愿离身,这只小笼,却是带它在车轿之内用的。前儿下人给它换食,不小心让那雀儿飞了,叫臣好生懊恼,只想罢了,权当放生吧。只剩了这空笼子没想到今儿正好能让万岁爷派上用场,原来正是臣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