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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爷爷

      许兮闻言不禁扑哧一声笑,原本有些昏沉的头竟因她这逗趣一说,倒是清醒了几分,但终究还是有些困顿。
    云起也瞧出了她眼里的困意,两人又笑说了几句,不一会,许兮又睡着了。
    看着许兮面上的那份苍白,一抹病态,半点憔悴,几分清减,此前虽也有瞧着她的脸色,却不曾看出什么,脸上还偶见一两丛桃花红,乍一看着,只觉俏丽可人,并不似大病初愈之人。
    如今细细一观,却仿若重识于她。
    不知为何,她心内暮然染上几分焦郁,好似什么东西在悄然出现,而她,却看不见。
    眼睁睁,静观诸物,却毫无所察。
    就如当年五年级时,爷爷那突然而至的噩耗。
    小小年纪的她,还在专心写着课后作业,任吴梅奶奶如何急着叫唤,她都不曾察觉什么,如若不是吴梅奶奶直接进来抢了她的笔,她还是会继续写下去吧。
    即便被叫到客厅,看到平时高大厚壮的爷爷,被几个邻居家的爷爷奶奶扶着,蜷缩在那红木沙发上,一动不动,嗓子眼吼着却未曾听清半字,只能发出“咿唔咿唔”的乱吱唔声,云起疾步跪至地上,心慌地叫着爷爷。
    可她的眼里没有人,她甚至还什么都不懂,只是被人推至那里,慌乱地叫着爷爷。
    又在几个邻家爷爷奶奶的断续叙述中,她得知,爷爷是在跟几个爷爷奶奶们打牌时,打着牌,正要抽出手中的牌放下,那张牌兀然停在半空,还未打出,整个人连牌带人齐齐从凳子上摔了下去,然后几个爷爷奶奶吓坏了,连忙上前去扶他,爷爷却半点力气都没有,嗓子也好似失声般,只能吼出几个“唔唔唔”的声响,半个字眼都听不出来。
    后来几人瞧着他这模样,瞬时吓得惊慌失措,连忙举着两根手指问着他是几,爷爷却怎么努力也答不出来。几人没法,连忙合力把爷爷送回了家,又打电话借车。
    家里只有自己在卧室里坐着小板凳写作业,太过认真,听着呼唤声都没反应,而奶奶也不知到底去谁家喝茶唠嗑去了。
    几个爷爷奶奶又急忙去找人,云起还跪在地上那试着叫着爷爷,想让他发声。待奶奶一回来,借了隔壁一叔叔的车,急切切地赶着去梧溪镇上的医院,时歆里的乡村医生根本就不敢治。
    之后的记忆,云起渐渐模糊了。
    依稀只记得爷爷住进了梧溪的人民医院,各种检查,各种诊断。
    云起还太小,和弟弟一起被放在了离医院很近的堂姑家。
    接着,许久不曾见的爸妈、大叔、三叔全回来了。
    还有只有走亲戚时才能见到的住在镇上的大伯、小伯、堂姐一家,也全都在堂姑家齐聚一堂。
    大人们脸上挂着满满的担忧,偶有几句玩笑话,也是说着云起优秀的成绩和懂事的性子,倒也让这有些些许压抑的氛围缓了一会。
    紧接着,各家孩子成绩的对比,各家孩子的状况,各家家里的情况,话闸子一打开,好似所有的热闹都出现了。
    彼时,久居乡下的云起,还不懂那些话里话外藏着的玄机,朴素而单纯的性子,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话语只在脑子里停留一会,想到什么便说了。
    大人们听着她的回答,往往高兴地给她好吃的东西,说这个好吃,肯定没吃过,这个很贵,多少钱多少钱来着,是什么牌子的,谁谁打过广告,就买了一点,亦或是不停地夸她,让家里的孩子向她学习,成绩好又还懂事,是小孩子的榜样。
    那时的她什么都不懂,给好吃的便高兴地说谢谢,夸奖她便笑得眼睛都要没了。
    就连那久居乡村晒得黑红的皮肤,也在一颤一颤里发着光。
    爷爷被诊治出是脑血管破裂,什么由于长期酗酒导致了什么什么的症状,直至如今,悄然爆发。
    云起已不记得能不能治了,只知道好像医药费很贵,后来住了半个多月,爷爷就出院回了时歆。
    在姑姑家的那半个多月,除了每天给爷爷奶奶送去饭菜,偶尔去看看,云起好像每天还是在无忧无虑地玩着,她对于生病,全然没什么概念。
    即便后来回了家,云起也只是可惜一声,才没来多久就要走了,她似乎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还没去看过,不过即便只是这么一小些,也足以她几翻捣鼓出来,同邻居的小伙伴炫耀,那些谈资也足以够小伙伴们羡慕嫉妒了。
    随着爷爷转回家休养,开始一段时间,父母和两个叔叔请假的时间还没过,悉心照料爷爷的事都包在了她们身上,云起偶尔被唤去同爷爷讲话。
    她有时正玩着,或小伙伴来叫着她出去玩,便被爸妈勒令先去照顾爷爷,她当然不肯去,闹着要出去玩,还在地上撒泼打滚,直至被父母用棍棒教训,才抹着眼泪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去。
    一开始,只是几次,她自己反应过来,也知道爷爷病了,自己应该收敛收敛,多照顾爷爷,帮爸妈奶奶分担些,可次数一多,小伙伴们见她总是不出去,也不再叫她,她几乎都很少再跟小伙伴们玩耍,她听着他们在外面的欢声笑语,心里居然渐渐地有了怨艾。
    有一次,爸妈再次如此吩咐,她心中的不满就全部爆发了,和爸妈争吵了起来,爸妈又想拿着棍棒教训她,她见此直接跑出了家门。父母在后面一边咒骂一边追赶,她心里又急又气,只能让自己越跑越快,直至父母不再追来。
    她也没去找小伙伴们玩耍,只是一个人跑到村里的后山山上,使劲地大哭,大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宣泄什么,可就是想哭,想哭,想使劲地大哭。
    她不敢跑到有人的面前,就朝着一些树木密集的林子里钻,里面的不知名的花草长得茂盛而细密,如若不仔细上前查看,基本上都不知道里头藏了人。
    她就蹲在里头哭,大哭,嚎哭,眼泪哇哇哇地直流,好似泪腺里住着一只泪水怪,怎么也哭不完,怎么也哭不干。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天渐渐转黑,远方的夕阳逐渐西沉,只余下一渠渠各色红金白紫相织的晚霞,在那交映幻化。
    天色,渐近变晚。
    云起才开始觉得害怕,奶奶们都说天黑了的山里有吃人的妖怪,她们常常幻化成各种吓人的模样来哄骗小孩子,然后再一口把她们吃掉。
    云起望着周遭也渐近不再明朗的花草,心里开始打鼓,里头会不会也在藏着各种怪物,只等天一黑,就开始准备拿她开吃。
    云起蜷缩害怕地卷成一团,可又觉得自己不能待在这里,这里一点都不安全,因为完全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就会有什么东西出现。
    云起看着前方的缺口似乎还有一点点五彩的光晕,缩着身子就急窜着往山下跑,其间脚下碰到一两个不知名看不清的东西,她都忍不住害怕得直叫,深怕那就是不知名的小怪物,跑着下山的速度更快了。
    终于在她这一惊一乍中,担惊害怕的心,在看到山下那靠近山脚的人家家里亮着的炽光灯,心才渐渐平缓下来。
    可她也不敢再在外面待着,也顾不得自己跟爸妈吵架着,便飞跑着回了家。
    直到看着家门口的泛出的光亮,听到家里传出来的一两声熟悉的说话声,她的心,才全然有了安全的着陆地。
    靠近门口,她才开始胆怯起来,不敢进去,在门前不住地徘徊。
    渐渐地,听着家里传来的新闻联播熟悉的播报声,和闻着里头飘来的浓郁的饭香味,她的心和眼都不住地开始往里头瞟,可又还是不敢。
    肚子在呱呱呱的开始叫,她摸着肚子蹲在了门侧。
    仅仅只是几步之远,可她却固执地不肯进去。
    她知道,她一旦进去,迎接她的必定是一顿狠厉的打骂,棍棒的疼痛,似乎还在她身上隐隐作响。
    她心里还不禁有了些许不满,自己跑出来这么久,她们就没有出来找过自己吗?就不怕自己丢了?还自己先吃了起来?就不怕她到饭点也开始饿了?
    她心里不住地开始泛酸,更加不愿就这般进去,只整个人蜷缩在一旁,无声地掉着眼泪。
    随着肚子的饥饿感愈发扩大,她心里也开始有了一丝丝后悔。
    爷爷本来就病了,自己作为孙女是该多陪陪爷爷的,而且爷爷躺在那床上,几乎一动不能动。自己只是一时不能出去玩,心里就难受得不行。爷爷他呢,是几乎走都不能走,就连上厕所,都要奶奶来帮忙,是直接困在那屋里,一个人睁眼闭眼,连电视都不能看。除却偶尔自己或邻居过来看看他,他好像就一直躺在那床上,要么打针吃药,要么就闭眼睡觉,要么就只能睁眼望着一处,可里头除了那一块泛白的墙壁,其他的根本什么都看不了。
    以前的爷爷这个点,要么在看电视,要么就吃完饭去别人家打牌,要么就几家人一起喝茶唠嗑,要么几个爷爷奶奶一起研究着买点码,要么就……上山砍柴或种东西还没回来……
    好像不论是哪一种,似乎都比现在强的多。
    现在,只能躺着。只能躺着。
    别人在打牌,他躺着;别人在喝茶,他躺着;别人在看电视,他躺着;别人几个人讨论买什么码数,他也只能躺着……
    除了躺着,他只能躺着,甚至,还说不出一个自己想表达的东西……
    想到这里,云起心里莫名开始泛酸,不是觉得自己委屈,而是为爷爷如今的处境开始难过……而且爷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坏,好不听话,也好不懂事。自己的爷爷都变成这个样子里,自己心里居然还只想着要出去玩?让自己去看一下爷爷,心里还觉得委屈?
    爷爷以前对她多好啊!爷爷承包的果园里头的果子一结果,首先吃的都是她。三天一次的赶集,别人家里是几天才吃肉、吃水果,她家里,一旦她要吃,爷爷就会买,而她还时常抱怨爷爷买的少……每天去时歆中心小上学,别人都是一块钱早餐买包子,爷爷却时常会多给她一块零花钱,哪怕家里并不比别人好多少,可总不会少她的吃……她喜欢数学,遇到不会的,总会问爷爷,当别人只能数着手指头时,她爷爷会为她特意削出细小的竹签,还细心地打滑,只因怕伤她的手……
    还有很多很多……
    以前那些被她不自觉忽略的事情,如今在她执意地回顾下,直如倒放的电影,一幕幕,一帧帧,全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不知不觉中,她已泪流满面……
    爷爷,爷爷,爷爷多好啊……
    而如今,那个爷爷,只能躺在床上……
    她的孙女,还在门外闹着脾气,还不肯认错,还不愿进家门……
    也难怪爸妈要打她,也难怪爸妈不出来找她,也难怪不等她就开始吃饭……
    她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执起袖子,一把抹干脸上的鼻涕眼泪,起身,低着头,走进了家门。
    一进去,家里正在吃饭的亲人齐齐注目着她,她什么也没看,只是抬起哭的狼狈的小脸,哑着声音道,“对不起。”
    刚说完,眼泪就哗啦呼啦地大掉起来,只夹杂着哽咽得说道,“对不起……是我不懂事……唔……是我不听话……呜……”
    奶奶立马察觉到云起的不对劲,一把拉过云起,云起埋在她的怀里,终于失声大哭起来。
    好似有了主心骨,好似有了依靠,好似有了宣泄口。
    眼泪,哗啦哗啦;哭声,嚎叫嚎叫。
    持续了好久好久,直至在里间卧室里的爷爷都开始急得“唔唔唔”的大叫,大家急着赶了过去,云起才渐渐禁了声。
    顶着一双红肿的潴泡眼,慢慢,缓缓,缓缓,慢慢,走了进去。
    大家给她让开路,她缓缓靠近。
    与爷爷一同,眼里摩挲着泪水,似要述说着千言万语。
    最终,只汇成她的一句,“爷爷……”
    两人却同时流下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