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格雷戈里张了张嘴:“小心啊,拉格纳,敌人不简单,不是那种普通的家伙……”
会议结束后,格雷戈里叫住马修,让他帮他一起搬运洛卡的尸体。
尸体被用白布包裹后塞进麻布袋内,再放入木箱,最后抬上手推车,马修和格雷戈里俩人交替推车前进。
马修手扶推手,十分意外:“格雷戈里骑士,骑士不是都有扈从的吗?这些粗活儿还需要你自己来做吗?”
“那是贵族做派,不是圣光骑士。”老骑士推车的姿势看起来十分熟练,他压低重心保持平衡,甚至途中还对招呼自己的人扶帽回礼,没有任何不自然。
“呼,圣光骑士需要融入任何需要的地方。”
老人毫不在意地干着活儿:“如果不能成为农夫,就不能了解如何耕种,不会砍树,就没法明白伐木工的正常模样,不懂吆喝和讨价还价,就无法揣摩商人的思路……圣光骑士要追捕夜魔人和异常魔灵,首先必须搞清楚,什么是正常。”
他顿了顿:“真正民间的正常,不是贵族口里三言两语的描述,这就是圣光骑士都必修的一课,成为其中一员。”
马修听懂了。
圣光骑士的这方面要求倒很接近暗探,又有点像是锦衣卫,他们是用实地模仿学习来带入身份获取情报,算是一种偏写实的演绎法。
马修和老格雷戈里一起将尸体箱子推入屋内,又黏上麻纸封条,涂抹石蜡封住边沿,防止尸体被人触碰和快速腐烂。
“还是年轻好啊。”格雷戈里做完活儿,累得坐在椅子上喘气,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现在上年纪了,做不了这些重活儿,我都是快退休的人了,没想到还会遇到这种麻烦……作为帮忙的谢礼,请你喝一杯。”
说着,老骑士从柜子里抱出一柄陶壶,拔出木塞,从壶口倒出一杯殷红的液体。
“这是南方的美酒,叫做‘猩红佳人’。”
马修看着这杯猩红佳人,脑子里想起那杯蓝色日出。
第30章 受害人
高脚玻璃杯里是樱桃红的清纯酒液,淡淡幽香从里头逸散出来,让马修想到某种女性香水。
“它产自南方的都灵王国,因为神殿需要对万物主宰供奉美酒,都灵王国一直都擅长酿酒,其中又以用葡萄酿酒最为著名,‘猩红佳人’就是里面的一种。”
格雷戈里翘起腿坐在椅子上,摇曳酒杯,眯起眼睛细嗅酒香。
马修小酌了一口,这酒酸甜合适,入口有一种轻微辣度,刺激黏着在口腔,但转瞬即逝,随着呼吸演变成一种薄荷叶般的清爽。
格雷戈里问年轻人:“马修,你有女人吗?”
马修摇头。
“如果你有女人,就会懂这杯酒。”老骑士品了一口,露出迷恋的神色:“它和女人一样,有一种危险的美,像花又像血,香气悠远,让人总会想起。”
“但靠近了,触碰到嘴唇,你就会知道,那种藏在美貌后的尖刺和灼烧感,尖锐纠缠得让男人无可奈何,无从挣脱。如果你能忍受这种细小刺痛,又会得到另一种痛楚后的慰藉,女人总是伤害喜欢的男人,然后再和他接吻。”
格雷戈里放下酒杯:“保持适当距离的女人是最美的,靠太近会很危险,这就是男人的宿命,如果爱上一个女人,就得做好流血的准备。”
马修看了一眼杯里的猩红酒液,好奇问:“格雷戈里骑士先生,既然是供奉万物主宰奥洛格,那为什么要酿造这种象征女人的酒?”
“酒就是酒,和名字无关。”
老骑士摸了摸胡子:“某种程度来讲,万物主宰也和女人一样,高悬在这个世界的上方,是他最完美的姿态,可有人如果靠太近,像巫师一样试图进入神的领域,就会极度危险,甚至可能变成神灵的敌人。”
“‘猩红佳人’还有一个非常古老的名字,叫做‘圣戒’,不过神殿衰落后,‘圣戒’也变成了贵族们的‘猩红佳人’。很合理,不是吗?”
格雷戈里放下酒杯,扭过头来:“马修,你觉得卡尔马王国的酒有什么特征?”
马修琢磨:“比较苦涩,酸度较高,浑浊,不怎么纯净。”
“不错,工艺落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王国缺粮严重,更不用说大量酿酒了。不过哪怕这样,卡尔马人也需要酒,哪怕吃不饱肚子,也得喝酒,这里的酒是用来御寒和壮胆的。”
老骑士用手指揉了揉鼻子:“但在南方,在阿基坦和都灵,这两个王国的酒是一种欢愉之乐,是打发无聊的消遣。是男人找女人调情的理由,是女人接受男人的踏板,是斗殴解闷的借口,是宫廷王室和贵族们维系关系的手段。”
“但在卡尔马,酒就仅仅是酒,这里的人没有舞会,没有角斗场,没有赛马,没有茶话会,没有这些无用而浪费时间的东西,酒就是全部。”
格雷戈里脸色有几分落寞:“所以,卡尔马的酒只有卡尔马的人能喝,南方人是不喝的,因为太苦太涩,根本不能助兴。卡尔马是没有美酒的,商人们几乎都是共识了。”
“不,卡尔马也有好酒。”
马修纠正:“拉穆尔老板的酒馆里,有一种叫‘蓝色日出’的美酒,是卡尔马独有的,而且南方人应该也会喜欢。”
“这名字我听过。”格雷戈里用手搓了把脸,将他有些皱褶的皮肤挫得略微泛红:“据说是埃尔东·麦基的秘方,不过拉穆尔也仅有一桶,已经是绝品。拉穆尔很宝贵那桶酒,能让你喝一杯,看来他对你很重视。”
老骑士咧嘴笑道:“那么,你做了什么事,让他请你喝蓝色日出呢?”
“我什么也没做。”
马修说:“因为我没有给他添麻烦,所以拉穆尔老板请我喝了一杯。”
“也是。”格雷戈里点头:“能不给人添麻烦,已经是非常难得。这个世界上,太多人喜欢给人制造麻烦而不自知,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马修决定不再兜兜绕绕,他还是最喜欢直截了当的交谈方式:“骑士大人,我想请教一件事。”
“请讲。”
“二十年前,埃尔东·麦基事件里,被他掳走后又放回去的人有哪些,不知道能不能告知?”
格雷戈里皱眉:“你想知道这个吗?这个我得翻一翻,时间过去太久,我有点记不住,你稍微等一等。”
老骑士慢吞吞站起来,拄着手杖到里屋去翻找相关资料。
等待的时候马修左右打量。
格雷戈里的住宅简约空旷,和普通镇民的居所没有什么差别,要说唯一醒目的,就是屋子墙面上固定了一个橡木酒柜,酒柜隔板上用木架摆放了各种形状的酒壶。
最醒目是一个半人高的玻璃广口瓶,里头是淡黄色酒液,它旁边是一具长颈陶壶,再往右是一盏刻有水纹的锥形银瓶,往下是一个用纱布和木塞封口的陶罐,它下方是半球状银器,方形铜质盛酒器……
它们散发出的气味交融在一起,让屋子里萦绕着一股淡淡酒味。
就如格雷戈里自己所说,不能喝酒的话,他宁可死了。
“找到了,是这个。”
老骑士从里屋走出来,抖了抖手中麻纸手册上的灰尘,这才一页页翻阅:“埃尔东·麦基事件,是二十年前,也就是帝国历620年,620年……是这里。”
他眯起眼睛,手指停在纸上某一页上,照着上面念。
“夜魔人埃尔东·麦基,绑架掳走了五名冰原镇居民,分别是罗格·德利,福布儿·斯文,皮特罗·克拉克,莎洛姆·福格斯,斯彭德·沃克。”
格雷戈里用手指摩挲着眉骨,再度坐在椅子上:“这五个受害人我都进行了跟进和调查,。”
油灯下,马修安静旁听。
“罗格、福布儿、皮特罗都是重新出现后就开始无法言语,很快就因为半夜喝酒后跑到雪地里冻死了。”
“斯彭德情况要特殊一点,他是一个猎人,失踪后又出现,他的眼睛和挖掉,舌头断裂,所以看不到也说不出话来。这倒是夜魔人折磨反抗者的典型手段,挖去眼睛让人只能陷入黑暗,割去舌头,让人不能求助发声。”
格雷戈里吸了吸鼻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过斯彭德在纸上写了一句话。”
“恶魔在酒馆。”
老骑士翻过一页纸,眯起眼看上头的记录:“不过他也只会写这一句,斯彭德不断重复写这一句话,歪歪扭扭,写得他满屋子墙上都是墨水。所以我才能将嫌疑人物锁定在红鼻子酒馆里。”
“最后一个,莎洛姆·福格斯,她是旅馆老板胡德的妻子,是一个温顺善良的好女人,她去酒馆找胡德,因为胡德去酒馆后一直没有回家。”
格雷戈里复述:“不过她不知道,胡德喝醉后走错了方向,一路走到了寂静之墙外的篝火营地,第二天才被士兵们带回来。”
“莎洛姆太太离开酒馆后失踪了,三天后重新回到家,整个人就变得有点神经质,说话颠三倒四,怕光,怕声音,怕刀具,怎么都不肯说话。”
“回来后的第七天,莎洛姆太太终于稍微稳定了情绪,在胡德的陪同下找到我说,这几个失踪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是被埃尔东·麦基袭击后抓走了。”
格雷戈里放下酒杯,用手帕擦了擦胡须上的酒渍:“后来的事你知道,我去抓捕埃尔东的时候,他也消失了。”
在马修告辞离开前,格雷戈里突然说:“马修,有没有兴趣加入圣光骑士团?”
“虽然圣光骑士会遇到一些危险的家伙,不过大多时候,会提供给你很多便利,而且薪水也还不错。”
老骑士露出赞赏的神色:“你对现场的勘查仔细,思维敏锐,聪明又头脑清晰,这些优秀品质都是圣光骑士看重的。”
“你考虑一下,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有现役圣光骑士推荐,你就可以免试直接成预备役骑士,通过年度考核,就能成为正式的圣光骑士。”
第31章 红疹
马修离开老骑士家,走在清冷街道上,灰白混杂褐色的冻土上随处可见星星点点的血斑,小镇像是染上了某种皮肤怪病。
镇上人已经打起精神,商店开门营业,女人们继续维持小镇白天的运转。
死了亲友的女人脖子上佩戴着死者的铁铭,她们以这种方式纪念死者,直到七日之后再取下来,放入死者坟墓。
外人可能难以想象,就连马修最初都觉得格格不入,这里的人对死亡过于平淡和忍耐。
但生活还要继续。
痛苦和哭泣无法让食物从天上掉落,也不能照顾孩子和牲畜,修缮房屋,给即将熄灭的火堆添柴。
艰苦环境让人必须铁石心肠,收起软弱和沮丧,不往前看就没法在这里生活下去。
马修不由想起关于卡尔马王国的由来。
最初这里只是一片地处北方的寒冷地域,荒凉广袤,终年积雪,就连出海的渔民都不会靠近这个方向。
在中部地带被贵族们压迫的贫困农民,逃走的奴隶,战争后一无所有的人,他们都跑到这最北方的冰雪地带。
一旦被原本的领主发现逃走的人,这些人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和极地寒夜为伍,在这里找到活下去的方法。
卡尔马人很少祈祷神灵的保佑,他们欣赏和愿意帮助勇敢顽强的人,因为卡尔马人自己就是怀着开拓新生的理想,用斧头在冰天雪地开辟出了家园。
这里的人前一天不管喝多醉,第二天始终会扛起斧头去寻找食物,可能一去不回,可能空手而归,但他们总出去。
卡尔马人有一句耳熟能详的谚语:每个战士都有必须面对的敌人,他得找到自己的斧头。
*
马修走到了镇上唯一的旅馆下面,这里只挂了一个圆形牌子,上面刻了一轮弯月。
老板胡德在忙碌,只是他脖颈上多挂了一条铁铭,这原本属于他儿子里德。
丧子的中年男人虽然满脸憔悴,但还是将一张张饱满的黑麦饼叠得整整齐齐,盖上布遮住灰尘,一条条紫红色肉干挂在墙上,让人能一眼看出没有缺斤少两。
旅店门口左边是一口黏土制作的炉子,这就是烘烤黑麦饼的工具。
所谓黑麦饼,其实就是一种粗粝的麦子打磨成粉,混合碎麦麸,用水和面,切出一块块小面团,再把面团压扁拉薄,接着贴在黏土炉子内侧的炉壁上,依靠高温烘焙而成。
麦饼成型酥软后被揭下,因为炉子里的黑灰会附着在麦饼上,所以通常叫黑麦饼。
胡德正熟练地将一张张面团贴在壁炉上,然后小心翼翼控制着下面的火,炉子上方冒出的烟灰熏得旅店屋檐上漆黑一片,烤麦饼的香气也从这里朝四周飘荡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