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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儿,他有些艰难地想要笑出来,却只能够颤动几下嘴角。
到了这种地步,任何语言都没有意义。他颤抖着抬起右手,用力往前爬了半步。
云清跪在地上,膝盖经过的地方,留下两道鲜明的血路。
这天下修士的心意,本就是很骄傲的。所以在衡山郡的风雨里,他在无数人的心意下,被强行压断了膝盖,跪行在衡山郡的城门下。
苏蕴站在城门外,静静看着烟雨里的一切。
司天玄叹息一声,道:“事已至此,不是你我能够挽回的局面了。苏蕴,你若当真心疼他,就走吧。”
苏蕴淡淡开口道:“我早已说过,从现在开始,他的死活与我无关。”然而他的声音尽管平静,愤怒却无法挡住地流露出来。
在青色的长袖下,他慢慢攥紧手,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往秦岭脚下走。
司天玄扭头急道:“苏蕴,你不要急到做傻事!”
“我不杀人,”苏蕴淡淡道:“他口口声声要回来看看这山河人间,却跪在衡山郡的城门下,死生不能自主?这就是他要看的人间?”
苏蕴几乎怒到无可遏制,语气却仍是冷淡的,“司天玄,你告诉我,他在发什么疯?”
司天玄看着他,认真摇了摇头,道:“他的想法,既然你没有揣摩出来,就不是我能够猜测的。苏蕴,其实很多时候,人都会有自己的决定,既然他没有后悔,你也不要替他后悔。”
苏蕴发出轻不可闻一声叹息,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以他当年的性格,又何以能够忍受到被折辱到如今的地步?”
司天玄没有再开口。
苏蕴大步往秦岭下走,道:“他既然想要看看,那我就看看,他眼中的流民和生黎,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他们的脚步彻底消失后,云清的手腕抖了抖,终于嘭一声整个人趴在地上。
无数道风在他的背后呼呼刮过,因为地面承受了更多的分量,他终于腾出空间来自由的呼吸。
但是因为强大的压力,他的呼吸已经变得格外短促,除了铁锈味,更带上一点决然死亡的气息。
在倒在地上的一瞬间,云清浑身上下才爆发出剧烈的颤抖,数道钟声自远处遥遥腾起,切入风雨中,切割开他的皮肤血肉,几乎露出深藏的白鼓。
因为过于剧烈的疼痛和死亡感,云清一瞬间很生气。
他感受到一种毫无缘由的怒气从心头腾起,在这种时候,他模模糊糊地愤怒起来。
他走了很久,带着李见青一个普通人,从草原深处一直走到衡山郡,路上躲避无数修士和军队,终于在送走李见青以后,才走到衡山郡的门前。
他当然走得很艰难,很辛苦。但是他这样努力,是有原因的。
云清默默地生起气,他的血水不停流淌到地面上,手指渐渐变得无比冰凉。
“我想看看这个人间,但我一定要进城,是有原因的。”
可这个原因,他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开口。就像一个秘密在心里扎根发芽但是找不到人去说,只能在心底越埋越深,让心事都藏得连自己都无法看见。
因为愤怒,他努力拍了拍地面。但是因为身上背负的巨大力量,就连这样的动作,看起来也只是轻微的蠕动。
像是溺了水的人,在无边寒潭里,找不到出路。
但因为细微的动作,他的袖口里,圆溜溜泛着水色的镜子,跌落在地上。
被鲜血浸润过的镜子,在强烈的情绪碰撞下,泛起一阵阵波光。在波光的尽头,画卷猛地被拉开,倒映出不老城里,春雪与秋叶。
云清微微睁着眼睛,哪怕全身动不了,手也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震动颤抖,那片水镜上,有一个死城,和两个人。
他看见不老城内,人间花好,红尘实妙。
他还看见不老城内,有人三个月的日日夜夜,困守在孤城,日夜与尸体和血肉作伴。
他看见那座虚幻而缥缈的城池内,有人为了他,用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屠尽满城人。
在画面之外,云清的眼睛越瞪越大,有什么东西呼呼从心底燃烧起来,几乎将他最后一点愤怒和抱怨都燃烧干净。
他抱怨自己的心意无人可以说,也抱怨自己的境遇无人可以吐露。但在千里之外的漠北荒原上,有人孤苦伶仃,有人满身风霜,有人站在苦海和生死边,却仍旧……耗费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云清看见那三个月,也看见三个月里,有人日夜辗转,孤独如晨霜瓦雪。哪怕叶乘风猜到了结局,猜到了一切可能性,但是仍然……珍而重之。
对过去的一切珍而重之,对所有真切的情感珍而重之,哪怕是沉浮的虚影,也有其中辗转的一份真切心意。
云清心里的声音哑了一般,无数的浮光从记忆深处一点点拉开。
是黑森林里倾天血光,是上京城里携手成长,是漠北草原上死生逃命。
他努力撑起肩膀,用尽力量往前爬,在他的身后,地上有鲜明两条血路。
在离开漠北草原的时候,他对叶三说过,“只要你还活着,此后余生,我再也不会寂寞。”
云清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头顶无数风雨,想,无论如何,叶乘风真真切切做到了。
每个人的心意都是很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