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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节

      要从自己正在走的这条通天大道上撤出来,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太子和废太子,不过一字之差,但待遇可是天壤之别。一个太子,年纪还小,可能根本看不到自己将来的危险,还有一个皇后,精神这么不稳定,随时可能爆发病情……权仲白瞄了皇后一眼,见她脸色苍白,却还从容望着太子,似乎神智相当清楚,再看不到那隐隐的混乱。心里也不禁很佩服孙侯:这才两天光景,就把这对麻烦母子给收拾成如今这样,真是见手腕、见工夫……若要往大了说,由他牵线木偶一般摆布的,可不还有自己和皇上两人么?
    “这——”他神色一动,“我给东宫再请个脉吧?”
    皇上一直狐疑地瞅着他瞧,此时神色稍霁,语气却还是不大好。“脉,不必请了,子殷你就告诉我,以他从前脉象来说,这阳气不足的事,到底是真还是假!”
    权仲白略作犹豫,才徐徐道,“从前我也和您说过了,童子肾精亏损,事不在小,当然会有这阳气不足的风险在。只能说经过多年调养,元气可以培育回来几分,事发到现在不过三四年光景,太子的元气没有培育回来,这阳举有困难,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皇上也看了皇后一眼,沉吟了片刻,才自嘲地一笑,“我说,皇后这些年来担忧畏惧,失眠已成常症,究竟是在思虑些什么东西!知子莫若母,这件大事,你能死死瞒到定国侯回来,也不容易!”
    有时候,一个人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聪明反把聪明误,给一点蛛丝马迹,他自己就已经推演出了一条很完整的思路。十分工夫,他倒是帮着孙侯做了九分。这余下的一分,就得看皇后能不能配合了。
    一屋子人的眼神,顿时都落到了皇后身上,皇上是愤懑,太子是茫然,孙侯的情绪却要更加复杂,非是言语能够形容。皇后抬起眼来,眼神轮番在几人身上扫过,俱是木无表情,最后落到权仲白身上,才是微微有所触动,勉强对他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权仲白忽然感到一阵极为强烈的同情,他想到十几年前,他头回给太子妃请脉时的情景。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孙氏,那时候的孙氏还很年轻、很美丽,在她身上,还隐约可以看见在重重礼教下头的青春活力。她对未来,终究还是有些憧憬在的,和眼前这个有气的死人比,那时候,她要幸福得多了。
    “没有福分,就是没有福分。”她翕动嘴唇,声音微弱却清晰,“这个宫里,除了权先生以外,没有谁把我还当个人来看。我却把这事瞒着权先生最久……是,东宫这个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权先生次次进宫扶脉,我都很担心您瞧出端倪。瞒了您这些年,对不住了。”
    她竟站起身来,对权仲白微微福身行礼,权仲白忙退往一边。皇后也并不介意,她徐徐下跪,对着皇上轻轻一笑,低声道,“统率后宫、母仪天下,这是多大的尊荣,也是多大的担子,我没有福分,担不起来。辜负了先帝、皇上的期待,从此后亦不敢窃居后位,更不愿再见皇上天颜,我实在已经无颜相见,还请皇上赐我一根白绫,一碗毒药吧!”
    皇上神色更沉,还未说话时,太子一声悲呼,已是扑到母亲身边,连连给皇上磕头。“母亲情绪一时激动,当不得真的。父皇万勿如此!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真有一人要死,那也是儿子——”
    “够了!”皇上气得将杯盏一把推落在地,权仲白和孙侯都再存身不住,连着满屋子太监宫人,全都矮了半截。在一屋子逼人的寂静之中,皇上自己稳了稳,方才一字字地道,“你要唱戏,上别地儿上去,废立太子,多大的事,哪里是你们两个一言一语就可以做主的!孙氏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你有今天,还是我把你逼到这一步的不成?”
    皇后抬起头来望着他,但却并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着头,眼神却冰冷如水。皇上闭上眼,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好半晌,才沉声道,“子殷,你和我到后院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可能是代更君也可能是我自己
    可怜的皇后……
    悲催的代更君——代更君言。
    ☆、149人性
    虽说已至深秋,但坤宁宫毕竟是皇后居所,后院自然另辟温室,纵使寒风呼啸,宫后这小花园,依然颇有可观之处,皇上负手在回廊上站着,望着那几垅土,许久都没有说话,清秀面庞仿佛被一层薄纱罩住,权仲白站在他身后,好半天都没看出他的情绪……即使是对皇上来说,这也是挺罕见的状态。
    权仲白和他相交已久,甚至在皇上还没有定鼎东宫,只是个普通皇子时就已经相识。两人关系,也不算是发小——皇上真正的发小,那是许凤佳、林中冕和郑家大少爷——他们没那么亲密,又不算是泛泛之交,他们之间是有过一段很深入的来往的,也有过很密切的合作。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亲近又疏离的关系,皇上在他跟前,并不太摆皇上的架子,又不像和许凤佳等人在一处时一样,嬉笑之余,总还有点高深莫测。他往往是很放松、很愉快的,可今日里,这愉快是再看不见了,余下的与其说是愤怒,倒还不如说是迷惘……
    “你是最熟悉孙氏的了。”好半晌,皇上终于开口了。他垂下头去,徐徐地用脚跐着花砖上的一处凸起,“给她扶了有十多年的脉……子殷你告诉我,朕对她难道还不够好?”
    似乎是问权仲白,又似乎是在自问,过了一阵,见权仲白未曾回答,皇上便抬起头来看他,修长的凤眼满是迷离,他轻声催促道,“子殷,朕还在等你的回话。”
    “以一个皇上待皇后来说,您待她是够好的了。”权仲白道,“几乎挑不出什么不是来,虽说您也有制衡之策,不愿后宫中她一人独大,但这也是您吸取前车之鉴,为自己留的一记后手。要说动她的后位,动东宫的位置,您恐怕是未曾想过。一个皇帝能做到这样,挺不错的啦。”
    前车之鉴,指的那明明白白,就是昔年安皇帝病危时,如今的太后串通娘家,在权仲白诊治途中制造种种障碍的往事。从前皇帝还只是太子,虽然未必赞同养母的做法,但对她的心意,自然只有感激的份。而如今他做了皇帝,则自然要防微杜渐,决不会让后宫之中,只有皇后一人独大的。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即使心境如此迷惘,依然也还能听懂权仲白的潜台词。“你是说,按一个丈夫待妻子来说,我待她就不够好喽?”
    “若是把三宫六院,当作一个家来看待,现在受宠的也不过就是几房姨娘,有一个,还算是她的通房丫头出身。”权仲白耸了耸肩,平静地说,“你对她也还不差吧,三不五时,总要过去看看、坐坐,陪她说几句话。管家大权,也一直都抓在她手上,虽说婆婆有时偏心,可你倒不大听她的挑唆。这样的丈夫,就是在民间也算不错了,就是两家要坐下来说理,孙侯这个大舅哥,也说不出什么的。”
    “既然如此,那我还真不明白……”皇上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竟微微颤动起来。“你就在一边的,刚才你看见了吗……孙氏她恨我!她恨我入了骨!我真不明白,子殷,我真是不明白,我——朕和她夫妻十多年,究竟待她有哪里不好,能让她这样地恨我!”
    “皇上。”权仲白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把手放在了皇帝肩上,他肯定地道,“为帝、为夫,你都待她不差,可娘娘也已经说了,在这三宫六院之中,唯有我一人将她当作人来看待。你是否也已经忘了,她也和你一样,是个人呢。”
    皇帝肩膀一僵,他喃喃道,“可,按礼教,我能做的,我也都……”
    “从祖龙以降,只听说女七出,没听说男子也有七出之条的。礼教对她的要求,本来就比对你的多。”权仲白道,“礼教对您几乎就没有要求。可刨开这些后天的规矩来说,您和她也都一样是人。您有的感触,她也一定会有,您会寂寞,难道她就不会?只是,您还能找别人排遣,不论是其余美人也好,又或者是别的知己也罢。可宫闱深深,孙娘娘只能偶然得见家人一面,这家人和她还未必贴心,她会感到寂寞,实乃人之常情吧。不过,正因为您做得无可挑剔,她甚至还不知如何抱怨。久而久之,也许就因此生恨。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看,您对她是有点不大好,毕竟,在这后宫中,除了您这个做丈夫的之外,别人就更没有责任去安慰她、体贴她了。可您们之间,虽然相敬如宾,却还远远没到贴心的地步。”
    也就是他对皇上后宫如此了解,才能这样肯定地说出如此一番话来。皇上浑身一颤,但却亦没有否认权仲白的评语,过了半日,他才自失地一笑,低声道,“贴心?子殷,你也算是在这宫廷中浸淫久了的人,在这后宫之中,我又能和谁贴心呢?”
    “谁接近您,不是为了从您这里捞点好处,有了子嗣的,想要为子嗣谋些好处,没有子嗣的,想要从您这里谋求一个子嗣。”权仲白为他把话给说完了,“这还都是好的,最怕是有了子嗣的人,心里太不安定,有些不该有的想法,甚至这想法,会危及到您的生命……”
    皇上翻过身来,直直地望着权仲白,权仲白夷然不惧,语调甚至还微微转冷,“但您也应该知道,若没有这些图谋,凭您本身,是聚不拢这许多女儿的。皇上,你也不过就是一个人而已,要没有别的图谋,别人凭什么白白为您献上自己的一生呢?”
    皇上面容微颤,好半晌都没有说话,他低声道,“嘿,我也就是一个人,子殷,难道这道理,我会不清楚吗?我也就是个孤家寡人而已……”
    “您也挺不容易的。”权仲白发自内心地说,“你这个人,虽不算极好,但也不是顶坏啦。”
    这番评语,可谓离奇了,皇上想了一想,竟忍不住失笑起来,颤声道。“能得子殷这一句话,我做人就不算是太失败。”
    笑完了,他又疲惫起来,靠着栏杆坐了,居然把头埋到手里,老半天,才低声道,“子殷,我怎么办,我该拿她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权仲白竭力稳定着自己的声音,面上反而显得更为平静。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平静,皇上反而更为松弛了一点,他喃喃道,“废后,必定会激起轩然大波,就算立泉极力约束,也还是会有很多质疑的声音。无故废后、废太子,太麻烦了。”
    他有些心虚地瞟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对他皱起眉摇了摇头,倒有点对不听话病人的样子,皇上缩了缩肩膀,又叹道。“让她去冷宫居住?自请带发修行?史书上还不知会怎么说呢……后人怕要以为是我昏庸了。可这事要闹出来,也一样是极大的笑话,子殷,这不好处置啊。”
    他诉了几句苦,话缝一转,又道,“再说,立泉把这件事掩饰得也有点太拙劣了。他才回来,那边东宫就闹出了阳销的消息?”
    他的眸光锐利了起来,对准了权仲白,“这背后,恐怕不止是这么简单吧?”
    “孙侯也有孙侯的难处。”权仲白沉着地说,“您也是皇子走过来的,大秦的皇子总是和母族亲近一点的,同父亲之间,倒都不太亲密。您总是要接受这一点的,底下人再忠心、再好用,也总是要先为自己打算,都总是有私心的。”
    这句话说得好,皇帝的眸光柔和了一点,他冷不丁又道,“那你呢?在这件事里,你有过什么私心吗?”
    “我?我有什么私心。”权仲白自然地道,顿了顿,又很快修正了自己的说法。“噢,不,我有私心的,我私心重得很。只怕已不适合在皇上身边服侍了,还请皇上免去我入宫扶脉的殊荣,我权某愿终身远走江南,不再回京,也算是对得起皇上的宽大了。”
    “去你的!”皇上笑骂道,“我算是看懂了,你是有私心!你的私心,就是想逃得远远的,逃开京城这一潭子粘粘糊糊的烂泥沼!”
    他又有点感慨,叹了口气,“天下间对我无所求的人不多,你权子殷肯定是其中一个。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朕才会这么相信你吧……朕有点拿不定主意了,子殷,你告诉朕,朕该拿他们母子俩怎么办。”
    在这一刻,皇上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了一点软弱——虽然不够亲近,虽然有猜忌,有防备,但皇后和太子,终究是他的发妻和长子,要说全然没有一点感情,那也是把他看得过分冷酷无情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