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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连着跪了几个晚上,饶是皇帝这样的盛年男子也有些体力不支,更不要说诸位体质纤弱的宫嫔。是以七日大殓之后,皇帝便放她们回各自的寝宫歇息,免得累出个好歹。按他的意思,是打算继续留在甘露殿的,然而耐不住顾云羡反复劝说,还是跟她一起去了长安殿。
    采葭早得了吩咐,命厨下准备了许多膳食,摆满了大半张食案。碧湖醋芹、绿波蟾儿、牡丹燕菜、雪夜桃花还有以老山参熬煮的汤等等,装在白底蓝釉的碗盘中,颜色搭配得十分可爱。
    顾云羡亲手盛了半碗参汤,递了过去,“陛下这些日子劳累了,也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
    皇帝淡淡应了一声,接过瓷碗。
    顾云羡见他只沉默喝汤,轻声道:“有件事臣妾想跟陛下讨个恩典。”
    “你说。”
    “此事,是关于柳尚宫的。”
    果然,这三个字一出来,皇帝喝汤的动作一顿,想了想方道:“是朕疏忽了,最近都不曾想起她。母后大去,柳尚宫心中应十分不好过。”
    顾云羡神情伤感,“她们主仆二人相伴了一生,如今姑母先去了,柳尚宫只觉生无可恋。”
    皇帝面上没什么表情,“你是想让朕允柳尚宫殉葬?”
    按宫规,宫人自裁是大罪。柳尚宫兴许是担心,她殉主而去,会累及她年迈的父母。
    可是她真的多虑了,他怎么会因为这件事降罪于她?
    他想起年幼时,母后忙于六宫琐事,无暇照顾他。总是这位柳尚宫陪他说话,还带他去摘熟透了的李子,红艳艳的一大把,盛在雪白的盘子里,让他看着喜欢。
    他觉得不舍。可他知道她的脾气,母后不在了,她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他不想勉强她。
    死生皆是大事,若本人自己都觉得死了比活着更好,他也没有理由阻止。
    “不是,臣妾想请陛下准允,让柳尚宫以后跟着臣妾。”
    皇帝猛地抬眼,几分诧异地看向她。
    “让柳尚宫跟着你?”他奇道,“她也愿意?”
    顾云羡垂下眼眸,几分苦涩,“按她的意思,自然是要随姑母而去的。只是,姑母不放心阿云,临去前吩咐她以后陪在我身边,不许殉葬……”
    皇帝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会儿才轻叹口气,“这样也好。”眼神复杂地看向她,“母后对你,当真是疼惜得紧。”
    顾云羡低着头,许久才哽咽道:“我知道。”
    皇帝的手指抚上她的发髻,如同在抚摸小女儿一般,怜爱而疼宠。
    顾云羡顺势依偎进他的怀中,脸颊靠上他的肩膀。
    皇帝只觉得怀中这个身体是那么的瘦,让他的心一阵阵发紧。他搂着她,像是抱着一束箭荷,洁白干净,清韵动人。她的胸口贴着他的,微微的暖,让他在一瞬间觉得,这朵花是从他心上长出来的,一路蜿蜒,将他紧紧缠绕住。
    室内熏香袅袅,他们就这样靠在一起,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悲伤。
    “太医院的诸位太医,陛下打算怎么办?”顾云羡轻声道。
    太后病重的时候,皇帝曾下令,若有闪失,要让太医院集体殉葬。这虽是暴怒之下做出的决定,当不得真,然而所谓君无戏言,太医院众人在太后驾崩之后,没一个敢离开,全都主动地自我□,等候皇帝的处置。
    “他们办事不力,通通都有渎职之嫌,决不能轻饶。”
    顾云羡抿唇,“臣妾明白陛下的心情。只是,太医院众人已尽了医家的本分,救不回姑母他们固然有罪,却罪不至死。还请陛下从轻发落。”
    见皇帝不语,她又道:“姑母是礼佛之人,最是心慈,倘若她知道因自己而害了数十条人命,恐怕会魂魄不安啊!”
    皇帝低头,却见她微抬起脸,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里面隐有央求之色。
    他沉默片刻,慢慢道:“既然云娘你开口了,朕便赦了他们的死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该杖责的、该罚俸的,一个都跑不了。”
    顾云羡面露喜色,“臣妾谢陛下宽宏,太医院上下定会感激陛下的大恩大德!”
    “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才是。”他捏捏她的下巴,有点无奈。
    她微微一笑,低下了头。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她为太医院求情的事情就会传出去。
    其实以皇帝的脾性,那天的话只是气头上说说而已,不会当真让太医院殉葬。但如今她卖了太医院一个这么大的人情,以后有什么要求,他们就不得不尽心尽力了。
    .
    太后在五月二十五当天下葬,出殡当天,整个煜都一片缟素,淅淅沥沥的雨从早上就开始落,仿佛老天也明白亲人们的哀思一般。
    皇帝带着宗亲群臣一并扶灵出城,将太后的灵柩送去昭陵,与先帝合葬。顾云羡素衣秃髻,随在宫嫔一列,由沈淑仪带领着,朝地宫的方向磕头跪拜,看着巨大的石门重重落下。
    她在心里默默道:从今以后,再也没人能庇护你了,一切都只有靠你自己。
    姑母,你好好地看着阿云。阿云不会让你失望的。
    .
    太后下葬十天后,朝堂波澜再起。
    之前碍于时机,群臣勉强给了陛下一个面子,没在他刚死了母后的时候抨击他的废后。如今终于熬过去了,大家重振旗鼓,再战江湖。
    大概是由于情绪积累得太久,导致这一回实在是来势汹汹。顾云羡待在长安殿都听说了朝堂上的奏疏漫天,尹令仪也特意来她这里打听情况。
    “外面闹得实在不像话,姐姐何不想想办法?”
    顾云羡神情平静:“我能有什么办法?”打从温氏之后,国朝便十分警惕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太后当了这么多年后宫之主,才勉强在朝中有一些拥趸,如同她不在了,她这个废后当真是一点门路都没有。
    “姐姐没有办法?”尹令仪面露讶色,“可姐姐您……”
    看她之前淡定从容的态度,她还当她藏有后手,可,竟是没有?
    “看他们的架势,别说复立了,竟是连条活路也不肯给我。”顾云羡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意。
    尹令仪浑身一寒。朝堂上的剑拔弩张,她何尝看不出?正是因为这个,她才会这么担心。
    “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
    顾云羡微微一笑:“你别担心,我死不了。”声音里带上三分悠然,“既然我阻止不了那些人继续弹劾,那就索性让他们继续闹吧。”
    .
    长乐宫没了女主人,安静得如同个巨大的坟茔。一草一木都还是旧时模样,却仿佛失了光彩,带着无边的落寞和凄凉。顾云羡仍旧住在长安殿中,却闭门不出,如同回到了闺中待嫁的时光一般。
    皇帝连着忙了小半个月,终于拨冗去了长安殿。进门的时候顾云羡正在为一张瑶琴换弦,专注的侧脸美得如同落日下的玉兰花。
    “陛下。”她发现了他,起身行礼。
    “你在做什么?”他示意她起来,视线落在瑶琴之上。
    “这是姑母从前用惯的七弦琴。臣妾昨日检查长信殿的遗物时,发现它断了一根弦,所以正在替换。”
    他颔首,又看向一侧,那里摆放着大量的书籍、裳服和乐器,瞧着竟大多都十分眼熟。
    “你这是,在整理母后的遗物?”
    “是。那些书籍臣妾重新归类了,裳服中有破损的也正准备送去尚服局缝补。还有乐器,坏了的、受潮了的,都挑了出来,想办法补救。”她道,“这些都是姑母留下的东西,得好好保存才是。”
    “纵然如此,你何必急于一时?”皇帝道,“朕原打算忙过这一阵亲自来弄这些东西,你却抢了个先。”
    顾云羡闻言笑了笑,然而那笑容却有几分勉强,似乎下面藏着无限心事。
    他似有所悟,“你是担心,拖久了就没机会了?”
    顾云羡伸手为他斟茶,却被他一把按住了手,“你听说了朝堂上的事,觉得朕不能保住你,所以认为自己时日无多,想快些了却心愿。”
    说的是疑问句,却是用的肯定的语气。
    他凑近她,面无表情,“母后才走了不久,你就做出一副要随她而去的架势。信不信朕收拾你?”
    “陛下误会了,臣妾并没有质疑陛下的能力。”她语气生硬,“陛下自然能保住臣妾,只是,臣妾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那么重要,值得陛下为我与群臣对抗。”
    他盯着她颇有几分幽怨的神情,莫名地觉得愉悦,“你重不重要,试试不就知道了?”
    见她还是闷闷的不说话,他微笑道:“那夜在母后灵前,你怎么跟朕说的,你忘记了?”
    “没……”
    “你说为了母后,我们都要好好的,原来竟是说着玩玩?”
    “自然不是。”
    “那不就结了。”他干脆利落地下总结陈词,“朕说过的话,大抵还是作数的。至于与群臣对抗,朕除了这个也没什么别的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29身份
    “那不就结了。”他干脆利落地下总结陈词,“朕说过的话,大抵还是作数的。至于与群臣对抗,朕除了这个也没什么别的爱好了。
    她一时无语。
    他半卧在雪白的芙蓉簟上,仿佛一只慵懒的狮子,一只手撑着玉枕,是个十分舒服的姿势。
    他朝她伸出手,“过来。”
    她慢慢挪到他身边,被他用力一拽,揽入怀中。
    “跟你打个商量。”他道,“如今事情闹成这样,复立你为后是不行了。不过你依然可以留在朕身边。”
    她的心猛地下沉。
    留在他身边,以什么身份呢?
    在这之前她便已经想清楚,太后不在了,她处境堪忧,要想重登后位是没可能了。所以她今日这番行为,不过是希望先得一个妃妾的身份,再做筹谋。
    可听他此刻的语气,似乎并不打算给她多好的位分。若只是个才人或者美人,她后面的路就真的漫长了。
    “朕封你做婕妤,好不好?”他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清风拂面,“这位分虽不比你从前,但好歹是一宫主位,阖宫也无人敢轻视你。”
    她坐直了身子,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竟真的在考虑。他默默地看着她,黑曜石一般的眼眸里有着某种难言的情绪。
    “好啊。”她抬起头,微微一笑,“以后我就当你的婕妤。”
    这话失了尊卑礼数,她的口气也太随便,仿佛答应的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看着她微笑的脸,却忽然心中一痛。右手抚上她的脸颊,他轻声道:“别这么笑。”让他看了难过。
    “陛下以为臣妾觉得委屈?”她道,“不,臣妾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臣妾没有委屈。相反的,看到陛下这般为臣妾打算,臣妾很高兴。”
    他闻言眸色微动,“既然高兴,怎么又哭了?”
    她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喜极而泣,陛下没听过吗?”泪水流个不住,她索性抱住他的肩膀,将脸埋到他怀中,“这样就很好了。真的。我一点都不难过。虽然不再是表哥你的妻子,但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便什么都不计较了。”
    他低头看向伏在自己怀中的女子,感觉到胸口处一阵濡湿,心忽然软得一塌糊涂。
    立她为婕妤,已是他如今能给她的最好的位分,所以他原本并不觉得亏欠了她。可此刻看到她这个样子,他竟没来由地觉得愧疚。贬妻为妾,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莫大的耻辱。虽然她有今日,归根结底是她之前犯了错,可……
    他的手抚上她的长发,轻嗅着她身上那股幽香,心中默默道:明明是你犯了错,可我竟会这般心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