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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秦爷探身一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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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上海滩还有人能不经施常云本人同意,自由出入看守所强行“探望”他,那便只有秦亚哲了。除上庭之外,施常云平时都很闲,他也晓得,案子会一拖再拖,直拖到众人将他完全遗忘,终有一日,《申报》记者和那古怪的女人都会弃他而去……
    怎样才能不被他们抛弃呢?
    施常云一连几天都在考虑这个问题,所以面对洪帮的二当家竟有些心不在焉。
    “你若把那东西给我,我想办法把你弄出去,你放心,必定比你爹砸钱的法子有用。”秦爷谈条件素来是开门见山,于他来讲,那不是与对方商量,而是决定抑或命令。可他忽略了,如今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极可能判死刑的重犯,对于没有未来的人来讲,跟他谈条件往往是徒劳。
    “秦爷跟一个死人要东西可是说笑了,反正我是没什么能给您的。”
    “施少,我晓得你现在是身无旁挂,但人再无旁挂,也有弱点,所以把东西交给我,你身上罪孽还轻一些。”秦爷破天荒地讲话绕了些弯子。
    施常云抬头看了一下墙角结网的蜘蛛,喃喃道:“这么说你也不知道小胡蝶的下落……”
    “是。”秦爷点头道,“我们都找不到小胡蝶。”
    “那就继续去找,不要想从我这里拿到一丁点儿好处。”施常云冷笑,“秦亚哲,别人当你是二当家,我还不晓得你什么货色?事体已经是这样了,何不让大家都安生一点?”
    秦爷的脸已灰重如灌了铅,只是身板纹丝不动。
    “怎么?想杀我?杀呀!我的命早该没了。或者……要让我尝点儿苦头?那也成啊!我施二少没吃过什么苦头,死前受点儿磨难也是应该,对不对?”
    “不要嘴硬!”秦爷站起身来,他觉得施二少已经疯了,心里有些埋怨燕姐的主意,尤其背后还响起一连串错乱的胡话:“来杀我呀!快来呀!再不杀可就来不及了,因为我快被拉出去毙了!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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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晖坐在休息室里,看眼前的美人儿对镜化妆。
    美人儿手持眉笔,已描画了有半个钟头,画了擦,擦了画,光秃的眉宇上有些红了,她再用指尖揉一下,将皮肤下的血液化开一块,然后再画。因辰光太长,她偶尔从镜子里对他微笑一下,似歉意,又似蜜意。她头发已梳得油亮,做头师傅用挑子在脑后拉出蓬松的卷花儿来,恰巧碰住一丁点儿旗袍硬领,两只吊坠耳环系不起眼的珍珠,戴在她耳垂上却光彩照人。你看不出她的年纪来,只觉两只颧骨是三十岁的,唇又是十七八的,趿着绣花布拖鞋的两只脚透露着二十出头的风情,脖颈因被硬领围住,无法作证,然而她时时转一下面颊,检查粉施得是否匀称,那一回首,一勾头,竟又有些四十岁的沧桑。
    倘若换了杜春晓在场,必然能识破她到底几岁吧!
    他一动不动,脑子里却已转到“云深不知处”了,她千万不能对他笑,一笑便似凶器,将他的心脏戳到阵阵刺痛。从前不曾有这样的女子,会让他无故痛楚,总觉得能看着她,已是损了她,倘若碰了,不定会有怎样的毁灭!
    “你要吃茶,还是咖啡?昨儿有人送了一点过来,巴西咖啡豆。”上官珏儿对他翻江倒海的内里浑然不觉,抑或是习惯了,于是视而不见,只温温笑着。
    他摇摇头,喉咙其实是干的,但又怕饮茶饮到失态,还是作罢。
    “小顾,去把红茶拿过来,我们要喝一点。”
    她不理他的反应,放下眉笔,拢了拢头发;他这才发现她已上妆完毕,两道眉又弯又细,对称得恍若天生。小报上传上官珏儿化妆要费四五个小时,大半便费在那眉眼上了。
    于是二人吃了一点茶,唐晖把杯子里的柠檬片嚼在嘴里,她看到,皱眉道:“你还真不怕酸。”
    他忙不迭咽下,神情即刻窘迫起来:“已经养成习惯了。”
    “这么说,你家里必是有钱的吧?”她讪讪笑道。
    他不答,只喝了一口茶,清香的茶水在嘴里荡漾,因孤儿身份终令他难以启齿。
    “怎么?有心事?”
    总是她在问,他却句句无法给出答案,这大抵便是面对心爱的女人时无法从容的表现。他瞬间有些恨自己不够坦荡,只得垂下头,勉强道:“没……只是最近有个朋友失踪了,到处找不到。”
    她往腕上喷了一些香水,端详镜中已变得有些虚幻的容颜:“也不要太担心了,若烦出病来,谁给我写《香雪海》的报道呢?”
    “上官小姐过奖了,那么多人写,自然不在乎少我一个。”
    “不,你写得好,我放心。”
    这一句讲出口,他情绪反而有些失落,因知道她已觉察了他的情意,于是便加以利用。可他又无从指责这行为,她本身便是个戏子,要靠利用别人及被人利用来讨生活的。
    “再说——”她往脸上扫了最后一层脂粉,淡淡道,“若失踪的是你的女人,就等在原地好了,她若觉得还是你好,自会回来。”
    他似被闪电击中,一时间竟失了神。
    【6】
    张炽抬着五碗面走过半条街,去给麻将馆送餐,步子软塌塌的,好似几天没有睡觉。事实上,他确是夜里没有睡好过,总觉得那外国人一对灰眼珠正在暗处时刻监视。
    “不要声张!要不然侬要吃夹头的!”
    孟伯在他耳根子上钉下的那句话至今想起还会略感刺痛,连带他身上难闻的老人味一道从记忆深处飘来,将张炽逼得几近窒息。尽管他至今不晓得要吃什么“夹头”,但从孟伯充血的眼球里,他看出了一点有性命干系的端倪,于是几乎是软着腿摔出门去的。
    麻将馆一如既往地闹猛,香烟味让张炽不由得憋了一口气,涨红了脸挨个儿数桌子,找到后就摆面收钱,却被递茶水的伙计一把拎住,骂道:“做啥一天到晚来这里送面?赶我们的生意是哇?”
    同丰面馆的老板确是有一套的,让伙计一到饭点便去各个赌场转一圈,看看有没有要吃面又懒得起身的。原本这买卖该是便宜了赌场自家的,无奈生意太好,早顾不过来,于是里头一般只备些干点心,吃不出味道来的。尤其钟表店后头赌花会那一家,更是没得时间,便也没有拦着。但麻将馆是个女人开的,难免小气,便让自家伙计偶尔上来为难。所幸张炽也见惯阵势,反而嬉皮笑脸回道:“你们还看得上这点儿小钱?真是笑话。”
    “今朝不是跟你讲笑话,在这里坏我们生意,老早要受罚了!”
    “要罚去罚我们老板,你们老板娘又不敢过去理论,活该被欺负。”张炽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心里正急于回去交账。
    孰料对方竟一把抓住他的领口,丝毫没有姑且的意思。
    “兄弟,这可不好玩了,要做啥?”他隐隐有些生气,正欲提醒那家伙还欠着他几块大烟钱,还来不及出口,便被拖进麻将馆后头的弄堂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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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堂里有一个人正等着他,瘦高、温和,眼镜片后的一双眼却是极贼,再回头看,麻将馆的伙计已不知去向。
    “小哥儿莫要慌张,只是跟你打听个事儿。”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张炽看到来人便已猜到七分,所以对方话一出口,他便急着要逃。
    夏冰忙摁住他的肩膀,往他衣袋里塞了两块大洋,笑嘻嘻道:“你既已知道我要问什么,勿如早些告诉我,大家都别难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