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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节

      张仪侃侃说道:“周室虽衰,名义上仍是正宗王室,堪为天元。苏兄回至洛阳,必去游说周天子,举周室大旗匡正天下。周天子必不用兄,但会对兄褒扬有加。于是,苏兄匡扶周室,力挽狂澜之报国壮举,也将传扬天下。苏兄载誉至秦,身价可就不一样喽!”
    张仪一气揭出苏秦的谋算,着实令他吃一大惊,不由得打个惊战,但旋即浮出一笑:“贤弟筹算,在下叹服。不过,在下此去,真还未曾想过这么多。”
    张仪紧追不放:“若是不为这个,苏兄因何还乡,可否讲予在下?”
    “不瞒贤弟,”苏秦侃侃应道,“在下此去,的确要去周室,不过,非为行计,只为朝拜。除此之外,在下也想回家看看。不知不觉之中,在下离家已近六年。当年与老父争执,在下负气出走,终是不孝。今日学业略成,也当回乡探望父母,聊尽孝道。”
    苏秦解释之语,不想却再次伤到张仪。想到自己已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无国可回,周天子更是玉蝉儿的父王,张仪苦涩一笑:“如此说来,倒是在下想多了。”转头遥望河西方向,喟然长叹,“唉,有个家真好,探望周王更是该的。周王失去爱女,心疼至今,苏兄此去,正好抚慰于他。”
    听到张仪语带讥讽,苏秦深感懊悔。然而,话既出口,说什么都是迟了。苏秦苦笑一声,顺口接道:“贤弟说的是,在下亦有此意。”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苏兄谋事深藏不露,实令在下叹服!在下精心设局五年,自以为万无一失,不想却在瞬息之间为苏兄所破。细细想来,你我之间这第一个回合,苏兄胜得实在精彩!”
    看到张仪仍在为玉蝉儿之事耿耿于怀,苏秦又出一声苦笑,抱拳辞别:“贤弟,鬼谷之事,俱往矣。贤弟既想分道,在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张仪亦抱拳道:“后会有期!”
    第二章孙膑庞涓联合作战
    是年腊月,楚威王听信上柱国昭阳之言,以宋公偃不敬天地为由(六年前的伐宋因由是宋公偃逐兄篡位),召集景氏、屈氏、昭氏、斗氏、黄氏、项氏、蒍(wěi)氏、成氏等王亲大族中诸元老、执珪及柱国大人廷议伐宋。令尹景舍等坚决反对,威王却一意孤行,当廷颁诏,封昭阳为主将,点南阳郡守景合为副将,将兵十万伐宋。
    景合是景舍长子,自幼喜欢兵事,甚有勇力,多年来一直镇守楚国重地方城,是楚军中为数不多的骁将之一。此番回郢探望父尹,不想却被点为副将,爵晋柱国。景合人生得意,出征之日,满身披挂地前往令尹府拜别景舍。
    景舍脸上却无一丝喜气。景合进来时,景舍坐于几前,面无血色,两只老眼凄然凝视跪在面前的景合,全身丝纹不动,竟如死人一般。
    景合怔道:“父尹,您……这是怎么了?”
    景舍仍旧死盯他看。
    有顷,景舍终于活转过来,颤抖着两手从几案上端起一只酒爵:“合儿,来,这一爵算是为父与你诀别的!”
    “诀别?”景合似是未听明白,“父尹,您是说——”
    “合儿,”景舍缓缓说道,“为父预感,此番征宋凶多吉少。今日出征,你我父子,怕是……相见无日了!”言讫,老泪纵横。
    儿子出征,老父却说出这般不祥之语,景合怔了,惊愣半晌,方才颤声问道:“父尹何说此话?”
    景舍谆谆叮嘱:“兴不义之师,无端伐宋,未战已自理屈。若是不出为父所料,宋必向魏求援,魏亦必使庞涓救宋。就黄池、朝歌二战观之,庞涓用兵,你与昭阳断非对手!”
    “这……”景合辩道,“父尹别是高看庞涓了。黄池之战,庞涓胜在侥幸,朝歌之战,庞涓胜在突袭。依孩儿观之,庞涓亦非三头六臂之人,只要小心应对,想他——”
    景舍心里一沉,长叹一声:“唉,合儿,为父只能将话说至此处,信与不信,由你自己决断。”略顿一下,摇头又叹一声,“老了,为父老了!”
    远处响起昭阳点兵的鼓声。
    景合稍作犹豫,叩道:“孩儿谢父尹提醒!父尹在上,请受不孝子一拜!”
    景合连拜三拜,缓缓端起酒爵,一饮而下,起身退出。
    景合走出厅门,正要远去,景舍的声音又传出来:“合儿!”
    景合顿住步子,转身进来,望着景舍。
    “为父再说一句,”景舍缓缓叮咛,“昭氏点你为副将,未必是好意,你须小心为上!”
    “合儿知了!”景合点下头,对景舍又拜三拜,转身大步走出。
    昭阳、景合从郢都点兵五万悄悄北上,沿淮水东下,再经寿春、下蔡北上,与应命而来的寿春、下蔡、项城等地驻军合兵十万,直插睢水。
    景合与长子景翠,正引左军将士穿越边境,逼向宋之符离塞,忽然接到昭阳传令,要部队就地屯扎,景合入中军议事。
    景合赶至中军,见昭阳正在吩咐随军使臣,安排他们将楚王的讨宋檄文分送中原列国。
    景合暗暗佩服昭阳。讨宋檄文拖至此时发出,称得上是记阴招儿。这边列国刚一接到檄文,那边已是兵临城下,说不准已经拿下彭城了。
    待众使臣走后,昭阳望着景合,开门见山道:“景将军,本将召你来,是要将军去做一件大事。”
    景合心头一怔,口中却道:“末将但听军令!”
    “今夜人定时分,你引军三万,沿城父(地名)西插,秘密屯于陉山要塞。此地离陉山五百余里,昼伏夜行,三日后当至。”
    闻听此言,景合心中暗喜。只要不与昭阳在一起,父亲的担忧就可避免。再说,宛城、方城、陉山一带,原本就是他的地盘,他去陉山,正是如龙归渊。
    想至此处,景合忙道:“末将得令!”
    昭阳陡然问道:“将军可知此行使命?”
    景合沉思有顷,抬眼望着昭阳:“防备魏人袭我陉山、方城。”
    昭阳连连摇头,敛神正色:“不是防备,是进击。本将早已盘算好了,此番伐宋,庞涓必将出兵援助。待庞涓兵出大梁,将军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长驱直入,直捣大梁。庞涓闻讯,必紧急回撤。将军一经探实,即可撤离大梁,沿睢水东进,在襄陵、承匡一线布阵候他。本将亦从彭城撤回,你我合击庞涓于睢阳、襄陵一线,活擒庞涓!”
    如此部署,的确是合击庞涓的绝妙策划。但对景合来说,无疑是场灭顶之灾,因为他的数万人马几乎全在魏境作战,假定真的能够堵住庞涓,那么,前有庞涓,后有前来救援的大梁魏军,前后夹击,风险几乎在他一人身上。想起景舍临别之言,景合心中不免一颤,但于此时,他也不便说出什么,只得沉脸应道:“末将遵命!只是……如此远途奔袭,末将仅有三万部卒……”
    “景将军放心,本将已经安排妥当。陉山守军八千全部予你。这且不说,本将已密令城父、苦县、长平、陈、上蔡、方城、叶城等地各调两千精锐前去陉山。待你到时,另有三万人马候你调用。”
    听到昭阳交予自己兵马六万,景合心中略有所安,点头应道:“末将谨听将军之命!”
    “记住,”昭阳沉声叮嘱,“庞涓用兵奇诡,将军此行务必小心,切勿暴露行踪。无论何人,泄密者斩!”
    “末将得令!”
    一骑飞驰入逢泽之畔的魏军辕门。卫士验过令牌,挥手放行。
    骑手在大帐前下马,急急步入帐中,见庞涓独坐案前,趋前几步,跪地叩道:“报大将军,陉山细作密报!”双手呈上密报,转身退出。
    庞涓展开密报,细读有顷,陡吃一惊,急步走到大沙盘前,两道目光如炬般射向彭城、陉山。庞涓取出两支箭头,将一支写着“昭阳”的插于睢水,箭头指向宋国东部重镇彭城,将另一支写着“景合”的插于陉山,箭头直指大梁。
    庞涓盯住沙盘又是一番沉思,目光移向海边,聚焦于越国陪都琅琊和齐国南长城一线。上面早有两支箭牌,一支写着“无疆”,插于琅琊,箭头指向齐都临淄,另一支写着“田忌”,插于齐国南长城,箭头指向琅琊。
    庞涓的目光轮换投向上述几处地方,眉头一会儿收紧,一会儿舒展,然后再次收紧,正对沙盘并膝坐下,双目闭合,渐入定境。
    中军参军走入,张口欲报,猛然看到庞涓正在凝神苦思,硬生生地将吐到喉咙口的“报”字吞回,悄悄溜出大帐,守在帐门之外。
    约有半个时辰,庞涓睁开眼睛,缓缓起身,再次盯向沙盘,脸上浮出微笑,小心翼翼地将沙盘罩上,踱回几案前面。
    守于帐外的参军看到,不失时机地急走进来:“报,宫中来人,传大将军觐见!”
    庞涓精神抖擞,略一点头:“备车!”
    魏宫御书房里,魏惠王端坐几前,惠施、太子申、朱威、孙膑、白虎侍坐。惠王将楚王的伐宋檄文与宋公偃的求救檄文一并递予太子申,太子申缓缓展开,翻看一下,传给惠施。惠施似已知道,看也没看,转手递给朱威。朱威细细读过,传示孙膑、白虎。看到众人均已传看完毕,毗人过来,从白虎手中接过两道檄文,双手呈予惠王。
    魏惠王将之并排摆在几上,对毗人道:“庞爱卿呢?”
    毗人应道:“回禀陛下,臣已使人召请,想必已在路……”听到外面台阶上的脚步声,知是宫人引庞涓来了,赶忙改口,“陛下,武安君到了!”
    魏惠王急道:“快请!”
    毗人大声唱道:“陛下有旨,请武安君觐见!”
    庞涓急步走入,跪下叩道:“微臣迟来,请陛下恕罪!”
    “爱卿请起!”魏惠王朝他摆手。
    庞涓谢过,起身走至自己的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指着面前的檄书:“庞爱卿,你也看看。”
    毗人走过去,拿过檄文呈给庞涓。庞涓展开,略略一看,随手还给毗人。
    “诸位爱卿,”魏惠王扫视诸臣一眼,“你们也都看过了,楚王以宋偃不敬天地为名,使昭阳为将,兴大兵伐宋。宋公与寡人素来相合,今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坐视不管,不合于义。若是出兵救他,就要与楚人开战。战与不战,事关重大,寡人不敢擅断,特请诸位议决。”言讫,目光投向庞涓,充满期待。
    见陛下如此,又涉及战事,诸臣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投射过去。
    “启禀陛下,”庞涓轻轻咳嗽一声,语气平淡,“微臣刚得密报,昭阳共出大军十万,亲领七万直扑符离塞,欲吞彭城,另使景合引众三万潜至陉山,观我动静。”略顿一顿,声音略略提高,“陉山离大梁不足三百里,车骑一日可到,即使步军,急行军也不过两日。陉山原有守军八千,景合又纠集宛城、方城、上蔡等城守军,再得兵马两万余人,几处相加,陉山一线,楚人当有兵马六万,战车逾千乘。”
    庞涓未言战与不战,只将局势这么平平一说,众人莫不倒吸一口冷气,魏惠王更是目瞪口呆。莫说是救宋,单是景合的六万兵马直压过来——
    厅中鸦雀无声,气氛凝滞。
    “这……”沉吟片刻,魏惠王问道,“庞爱卿可有应策?”
    庞涓并不作答,顾自说道:“泗上富庶之田、商贾之利,尽在宋地。楚人此番伐逆是假,取宋是真。景合陈兵陉山,不在伐我,而在掩护昭阳夺占彭城。彭城盛产五谷,富甲天下,为泗上膏腴之地,素有粮仓之称。这且不说,彭城扼守泗上咽喉,东可威逼齐、鲁,西可控制卫国,进逼三晋,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昭阳如果夺占该城——”目视魏王,打住不说了。
    宋国一直是魏惠王心上的宝贝疙瘩,不久前好不容易才从齐国手中讨回监护权,哪里容得他人争夺?
    果然,庞涓的话音刚落,惠王的脸色已成铁青,陡然将拳擂于几上,从牙缝中挤道:“哼,楚蛮子休想!”
    众人皆是一怔。谁都知道,魏惠王一旦震怒,势必做出非理性决断。
    白虎望一眼朱威,朱威正欲进言,魏惠王已经缓过神来,脸色恢复正常,目不转睛地望着庞涓:“庞爱卿,你说的这些,寡人也都看到了。如何应对,寡人甚想听听爱卿之见。”
    “依微臣之见,与其将宋地让予楚人,不如陛下得之。”
    众人见他这般胃肠,再吃一惊。身为宋人的惠施尽管沉稳如是,仍不免打个惊战,睁开两眼,斜睨庞涓一下,又缓缓合上。
    魏惠王却是听得入心,身子前倾:“楚有大军十万,爱卿可有胜算?”
    “回禀陛下,”庞涓侃侃言道,“六年前昭阳起大军五万伐宋睢阳,田忌将兵四万救之,两军会于砀山,昭阳大败,折兵两万,退出宋境。田忌引大军七万伐我,微臣却以疲兵三万破之。陛下,军不在众,在将。胜不在势,在谋。昭阳有勇无谋,微臣一人尚不惧他,何况还有孙监军在此。”
    魏惠王连连点头:“听爱卿此言,寡人甚慰!”
    “陛下放心,”庞涓又道,“只要微臣与孙监军联手,莫说昭阳有大军十万,纵使他再加十万,也不足惧。”
    众人听到庞涓言语托大,无不面面相觑。
    朱威看一眼惠施、太子申,见二人均不言语,拱手奏道:“陛下,微臣有奏。”
    “爱卿请讲!”
    “虽说武安君、孙监军善于用兵,我可一战,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据微臣所知,自古迄今,国无所储而开战者,鲜矣。陛下新近颁诏与民休息,去岁唯有支项,少有进项。三军虽有屯耕,却也只是发端,要见成效,亦在两年之后。就眼下而言,三军日常供养尚有紧缺,何能支付大战之用?”
    朱威所言,亦为实情。魏惠王微微点头,略略一顿,转向太子申:“申儿意下如何?”
    太子申奏道:“儿臣赞同上卿所言,不宜与楚开战。”
    魏惠王脸色阴郁,缓缓转向惠施:“惠爱卿,你说呢?”
    作为宋人,家乡遭难,宋向魏求救,庞涓却想趁火打劫,惠王也想鲸吞这块肥肉,惠施自是难以表态,只是如往常一样,两眼微闭,正襟端坐,一语不发。
    见惠王执意垂询,惠施不好再撑,微微睁眼,拱手奏道:“陛下,军旅之事,当问孙监军。”
    惠施之言使庞涓心里咯噔一沉。显然,在惠施心中,孙膑的地位已经高于他庞涓了。这且不说,若是真的依着孙膑,按照他的秉性,势必反对出兵。
    经惠施这一提示,魏惠王打个惊愣,似也想起孙膑这个大才,转头望过来:“孙爱卿,适才你都听到了,庞爱卿言战,朱爱卿言不战,在寡人听来,皆有道理。”微微拱手,“战与不战,寡人实难决断,全听爱卿你的了。”
    见魏惠王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且又行拱手大礼,庞涓心中又是一沉,睁大两眼盯牢孙膑。
    孙膑抱拳还出一礼,缓缓说道:“微臣谢陛下抬爱!微臣以为,伐国在义。楚军伐宋,名为讨逆,实为取利,是不义之师。陛下应天顺势,征伐不义,是伸张正义,此其外也。宋为我东南屏障,楚若取之,必将威胁我东南边陲,陛下助宋,是防患于未然,从长远来说,于国家有利,此其内也。”
    孙膑之言大出众人意料。
    朱威、白虎、太子申面面相觑,庞涓却是惊喜交加,顺口接道:“陛下,孙监军所言,正是微臣担忧之处。楚地如此广博,楚王仍是贪心不足,可见其志绝不在宋。楚人若是得宋,再以宋之人力物力谋我,后患无穷!”
    魏惠王再无犹豫,朗声说道:“嗯,两位爱卿所言,正合寡人心意!”略顿一下,扫视众人,“诸位爱卿,寡人意决,举国节衣缩食,兴师伐楚!”
    众臣皆道:“陛下圣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