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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阳春 第67节

      闻人湙最厌恶雨季, 偏偏这一日又在下雨。容莺望着檐角连成珠帘的雨水, 有些出神地想着。
    没多久,她听到屋里响起几声咳嗽, 便回屋去看他。
    闻人湙的病似乎是愈发重了,她有些担心, 是否会回到珑山寺那样,虚弱到连走路都要依靠外力支撑。
    然而正是在这冷风冷雨中, 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谋逆。
    当容霁正在四处搜捕容恪的下落时, 容恪却领兵从城外攻了回来, 随他一同的还有传言在潼关身死的萧成器。各大世家也纷纷附和了此次的叛乱,只等今日彻底倾覆皇权。
    闻人湙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碾压过石板的声音,掀开帘子瞧了眼被血染红的雨水。容莺坐在一旁,正在和他解释昨晚为梁歇的挡箭一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答道:“你昨日要是出事,我会让人活剐了梁歇。”
    “你这人好生不讲理,此事与梁歇有什么干系。”
    “任何人的命都不值得你涉险, 我如此爱你,不舍得你被伤分毫,而你却半分不爱惜自己,我不能打骂,自然是要去找旁人出气。” 闻人湙收回目光,将车帘重新放下。
    阴雨连绵中,马蹄声渐渐逼近,而后在马车旁停下了。
    容恪直接掀开了闻人湙才放下的车帘,见到是他立刻冷下脸,看向车里的容莺,说道:“阿莺,这几日不要跟人乱跑。”
    他看不惯闻人湙的作风,即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是不能帮着这位堂兄去杀害自己的父兄。“闻人湙,我再问你一次,当真是非杀他们不可吗?”
    闻人湙闻言,脸上挂着抹冰冷的笑意,反问:“怎么,事到如今三皇子还在犹豫不决?”
    “我在十八年前见过的靖昌侯府,比今日的长安街市还要惨上几倍。”
    他说完后容恪也变了脸,一声不吭地策马远去,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兵卫,直冲着皇宫而去。
    长安驻守的将士们不是被策反就是被镇压,宫里上万的禁卫被容霁握在手上,此战不知要死伤多少人。这么大的动静,为了不被燕军趁虚而入,李恪仍在后方牵制住他们。
    整整三日,长安城的火光不曾熄灭,宫门前的尸体堆成了山丘,面对着不断的杀戮,众人都显得麻木疲倦,只盼着早日结束恢复安定的日子。
    闻人湙活着这件事,给了容霁一个巨大的打击,他手下的部将早已厌战,到了最后死伤众多,只剩下他们在做困兽之争。
    容霁与皇上又想杀出条血路,从皇宫偏门偷偷溜走,却被人领兵包围,又一路退回了宣政殿。
    天亮时分,容莺起床时发现身侧人已经不在,侍女来侍候她梳洗,告诉她今日一早,闻人湙便带人进宫去了。
    她放心不下,立刻换了衣裳随意挽了个发髻,骑着马朝宫里去了。路上见到了将皇宫团团围住的禁卫,在她出示玉牌后纷纷放行。容莺一路畅通无阻策马去了宣政殿,那里已被重重围住,殿外站着文武百官与各大世家的人,几乎大周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在这里了,他们皆是面色凝重,看着远处高台上站着的几人。
    在各式色彩中,一身白衣的闻人湙笔直站着,仿佛是花丛中未曾来得及消融的一捧雪。
    她翻身下马,提着裙角跑过去,引起许多人的注目,他们皱起眉低声交谈,疑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是谁。紧接着容恪也看到了她,一把将她扯到了自己身边,压低声严肃道:“你过来做什么?”
    容莺还未答话,就听容霁突然大喊了一声:“尔等窃国贼子,无耻之徒!必将不得好死!”
    容霁趴伏在地上,腹背的血已经染红了明黄的织锦长袍,一边瑟缩着一边怒斥叛臣,观者无不唏嘘。从前高傲自负的太子殿下,自以为此战必胜,不惜暗害自己的手足,谁知当他以为尘埃落定时,才到了分出胜负的最后一刻。
    闻人湙让他取下洛阳,暗中埋了一张大网,任他直取长安陷害容麒。
    等一切人都聚集长安,闻人湙的备好的兵马也齐了,这才到了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战。容霁不惜暗害荣国公,无疑是为他除去了心腹大患,如今反攻更为顺畅,几乎是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容莺离闻人湙不远,也能看到那个坐在皇位上面色惨白的父皇,比起恐惧,他脸上更多的是愤怒。既愤怒谋逆的臣子,也愤怒不忠不孝的儿女。
    容恪不忍地别开脸,不想让父子最后一面如此不堪,拉着容莺就想走。闻人湙却在此刻回头,并未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容莺停下脚步,对容恪摇了摇头:“三哥先走吧。”
    前几日的秋雨始终不曾停歇,阴沉沉的阴云聚集在皇城上方,乌压压得让人觉得喘不来气。
    冰冷的石阶上散落着被秋风吹打而落的枯叶,而容霁也如凋零的秋叶般痛苦地缩着身躯,狰狞扭曲地大笑着。“好一个股肱之臣,栋梁之才!竟身居高位在我大周搅弄风云多年,当真是藏在这朝廷中的一条毒蛇,害我大周百年基业付诸一旦!”
    容霁发狂地大笑,并未放过与闻人湙站在一处的容莺。“当真是卑贱的舞姬之女,不知廉耻通敌叛国,还敢站在此处耀武扬威!死后必定受恶鬼啃噬业火焚烧!”
    容莺分明没什么表情,也丝毫没有耀武扬威的意思,但被这么一通骂还是要不好受的,于是就往后退了两步。闻人湙却突然冷笑一声,笑得十分渗人,手中把玩着一把锋利的长剑,说道:“这是我从国库中取出来,曾是我外祖的佩剑,我母妃一族是大周开国功勋,世代为忠臣良将,惨遭灭门后甚至无人将他们安葬,任由野狗野狼分尸他们的尸身,将他们丢在野外挫骨扬灰。”
    闻人湙是先太子的嫡长子,在他之前还有姐姐,以及太子妃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他早已记不清这些人的长相,却在梦里能看见他们血肉模糊地在哭喊。
    底下的朝臣皆是瑟瑟发抖,惊惧于这位年轻帝师的手段与出身。
    当初屠杀靖昌侯府满门的臣子都死了个干净,地上都是他们的尸首,唯有萧成器身为平南王遗孤被留条命,反投靠了闻人湙。
    容莺看到了自己的父皇正在发抖,他穿着一尘不染的赤色圆领袍,衣料上都是精致的金线刺绣。他似乎也被这局面逼出了怒火,慌乱却又理直气壮地说:“我与你父亲都是先皇所生,论才识能力我有何处不如他,无非是因他有个好的出身,娶了一个靖昌侯的女儿!这皇位本就是能者居上,他既然可以,同为兄弟,我为何不可!不过一乱臣贼子,自称皇室正统,简直是贻笑大方!”
    他越是恐惧,声音便越发的大,底下朝臣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地在心中鄙夷。毕竟当年先太子的贤明众人都看在眼里,若这大周交到先太子手里,未必会落得今日这种局面。何况事到如今,是不是皇室正统又有什么要紧,只要有了权势,便是马夫出身也没人敢质疑。
    闻人湙嗤笑一声,提着剑缓缓走向他,剑尖在地上随意地拖着,划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如同阴曹地府中的勾魂鬼正拖着锁链走近。
    “你说得不错,能者居上,让你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闻人湙一剑刺穿他肩胛处的皮肉,剑刃翻转,将伤口变成一个血洞,疼得他大声哀嚎。
    这天底下的亡国之君,从未有哪一个被如此羞辱折磨的。闻人湙不在意底下人畏惧的目光,手上继续用力,将一大块血肉削了下来。
    容莺听到她的父皇发出凄厉的惨叫,也畏惧地朝后退了几步。容霁被削平了膝骨,只能艰难地爬行,在地砖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印。
    闻人湙的脸颊和衣袍上都溅了血,一双眼冷冷地俯视着在地面爬行挣扎的几人,他们多是秋华庭之变的主谋,闻人湙给每个人都留了口气,不肯让他们在这般轻易的死。
    被他一根根砍下手指的皇上疼得抽搐不止,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闻人湙便蹲下身,脸上挂着清浅笑意,说道:“我知道不少折磨人的法子,从前还未一一试过,既然你自命不凡是人上人,便来试一试,能否比普通人多撑几人。”
    “怀璟……咳!我好歹……好歹是你叔父!你大逆不道,势必要遭天谴!”
    “有什么干系,叔父不是也活到了现在吗?幼时叔父的关照,怀璟莫不敢忘,日后定会好好报答。”
    闻人湙手下用力,刀又被推进去了一寸,哀嚎声又响彻了起来,台阶下的臣子们面面相觑,愁着脸不知道怎么解决。闻人湙日后是要接受天下的人,如今报仇心切虽然他们也能理解,但留着皇帝不杀反而下手折磨,是不是有些太不体面,日后登上皇位怕是要落人口舌。
    正当他们忧心的时候,突然有人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哀嚎不停的皇上一刀给砍了,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身体颤动两下后也跟着倒了下去。方才还愁眉苦脸低声交谈的人群,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骇到安静。
    容恪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可他还是看不下去闻人湙如此待他父皇,怒极之下忍无可忍冲上来给了父皇一个痛快。
    这下子不仅是朝臣们,连容霁都愣住了,随后反应过来,闻人湙脸上悠然地笑着,半点也不在乎他杀了自己准备折磨的玩意儿。“三皇子可真是你父皇的孝子……”
    他刻意在“孝子”处加重了语气,更显得此举荒诞离奇。
    连容霁都冷笑了,忍着疼痛说道:“当真是我小看你了,为了讨好逆贼,连亲生父亲都能杀害。”
    容恪冷静下来便十分后悔,虽然他想帮父皇解脱,落在外人眼中必定是他做出人神共愤的弑父之举,日后是如何也说不清了。
    皇帝已死,大周也该交代了。闻人湙将容霁送去了大牢,让人吊着他的命,每日割下一块肉当着他的面喂狗,看看他是先死还是先疯。本来他认为皇帝死得太过轻易,想将他丢去宫门前找几只野狗让他被当众分食,容恪大怒要再谋反一次,他这才在容莺的规劝下作罢。
    当日回去,他换下了一身血衣,侍女重新端来的衣袍是玄色赤纹,绣着松鹤远山。
    容莺惊讶地问:“你怎么不穿白衣了?”
    他穿戴整齐,玄色衣裳削减了温雅,反为他增加了凌厉之感。“大仇得报,自然不用再穿白衣。”
    民间传他是性情高洁才喜欢风雅朴素的白衣,实则是他终日穿着白服为枉死的人守孝,提醒自己血海深仇一日不报便不可脱下这身孝服。
    说了没两句,闻人湙突然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五指死死地攥着榻边,指节用力到发白。容莺拍了拍他的后背,转身去拿了一杯茶水。趁她转身,闻人湙迅速抹去掌心的殷红。
    然而就在下一刻,却克制不住五脏六腑都在疼。
    容莺见他撇过头,而后刺目的红从他指缝间渗出,蜿蜒着流经他苍白的手臂。
    “闻人湙……”她无措地去擦拭那些血,却像是怎么都擦不干净,仍有新的血滴落。“你不是不会死吗?你不是没事了吗?”
    闻人湙半只手掌已经被染红了,握住她的手抚在他脸颊,语气轻的像是一声叹息。“我命该如此……别哭。”
    第86章 不舍   我实在不能甘心
    闻人湙对容莺说了实情, 包括他残毒未清命不久矣这件事。
    “毒是李皎所下,纵使李皎是白简宁的生身父亲,她也难配出解毒的药。”闻人湙淡然自若地说着这些, 似乎是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然而看到容莺眼泪啪嗒往下掉,他还是难忍不舍。“我这一生太短, 很长一段年岁里都过得浑浑噩噩, 活在虚妄苦痛中不得解脱, 我本该是孤身一人, 死也死得毫无留恋, 偏偏你成了我的变数。”
    他竟也有几分怕死了。
    容莺想说话, 却发不出声音,嗓子涩疼得难受。
    她以为宫变结束便是尘埃落定, 谁知天命弄人,让她短短的时间内感受到失而复得, 然后再度失去。
    容莺强压下悲痛,尽量让自己振作, 声线却依旧颤抖着。“还有多久。”
    闻人湙愣了一下, 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手掌抚上她脸颊,温声道:“约莫半月。”
    ——
    容霁兵败后没有立刻被杀,而是被关入了皇宫的地牢,如闻人湙所要求的那般日日受折磨、
    曾经的废太子容珏被泼上的脏水都被去掉,替他平反以后京中陆续有百姓祭奠。萧成器受了重伤,留在王馥雪的府中修养。容恪在军营中待过太久,自然明白优柔寡断是最要命的东西,在闻人湙甩手不管以后, 他将所剩不多的皇室中人发配到了偏远荒芜之地,给他们一个空头官职自己安分过完这一生。
    比起容霁容麒那样悲惨的死法,面对容恪这个弑父者的仁慈,他们是半点怨言也没有,能活着已经是万幸,谢了恩立刻收拾财物离开,生怕容恪中途反悔。
    容恪本来还忧心闻人湙会不会想称帝,谁知他竟病得要死了。容恪虽然内心矛盾,却还是让人将大批珍贵的药材往闻人湙那处送去。
    分明已经时日无多,闻人湙却半点没有将死之人的自觉,每日照常跟着容莺去街市上闲逛,看她在一个个商铺中进出,再提着糖糕点心钻进马车。
    只是他到底是虚弱了些,走了一小段后时常要停下歇息。容莺在经商一事上很有天分,王馥雪对她只需要稍加点拨,倘若有何处不懂,闻人湙也会为她指点一二。除此以外,长安大小事乱成一团,闻人湙半点也不理会,任由许三叠与容恪每日来找,也只闭门不见,再吵就让封善出来赶人。
    这处院子是许三叠置办,布置已按照闻人湙的喜好重新换过,从小巷走出去不远就是热闹的街市,清早时便会有摊贩支起锅,卖各式各样的早膳,一条街都是蒸腾的水汽。
    容莺醒得已经够早了,然而闻人湙比她还要早上许多,于是在摸到身侧空荡荡一片后,她立刻翻身起床。屋子里安静到能听到窗外的虫鸣,以至于她心底漫起了一阵恐慌,来不及穿上鞋袜,匆忙披上衣服下榻去找闻人湙的身影。
    她找了一圈也没有见到,心中愈发克制不住的害怕,赤着脚跑到院门前准备推门出去,手还未搭上门框,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闻人湙提着东西,略显讶异地望着她。“怎么了?”
    容莺说不出来,她猛地环住闻人湙的腰,整个人陷进他的怀抱。
    他多少能猜到一点,见她急得都要哭出来了,便腾出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我去买了些早膳,不想你竟醒得这样早。”
    “时辰还早,你又为何不肯好生歇息,去买什么早膳?”容莺眼睛都红了,不满地嘀咕了两句,闻人湙笑了笑没答话。
    他走进屋将油纸包和一个食盒放下,慢条斯理地摆好碗筷,闲散地说起街市上谁家索饼做得好,又是谁家栗子糕的口味会和她心意,总之都是些寻常人家的小事,从他口中说出来显得有几分违和,似乎他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操控权术玩弄人心,而如今沾染了这平凡的烟火气,容莺突然间反而有些不适应。
    闻人湙喝完了药,继续说着一些稀疏平常的小事,容莺看着这样的他,心中觉得有些古怪,又说不出是何处古怪。直到午间许三叠来找闻人湙,在院门口大声说:“有些事现在不说往后可来不及了。”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剑猛地插入她心口,搅动血肉让她疼痛难忍。
    闻人湙夜里睡得很晚,早晨起得也十分早,眼下分明有疲倦的青黑之色,却又坚持不肯歇息。他不敢睡,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因此才更要抓紧一切瞬间。也是因此他这几日格外多话,只怕有些东西来不及说,日后会留下太多遗憾。
    闻人湙才赶了许三叠两句,回头见容莺默不作声地低头流泪,还以为是自己惹她不高兴了,立马询问道:“怎么哭了?”
    容莺摇摇头,抬起手臂搂住他,埋头在他怀里,将他前襟都打湿了。
    “我舍不得你……”她抽噎地说。
    闻人湙哑然一笑,沉默片刻,只能苦笑着回应:“你这样叫我如何甘心。”
    许三叠闯进来望见了二人,不满地大声说:“白简宁离开洛阳多日,很快就到长安,据说你这次有救了。”
    容莺眼前一亮,正喜悦地要问,被闻人湙一句话打消:“‘有救’这样的话,许三叠说了有数十遍。”
    “闻人湙你这个人不知好歹,我不也是为你着想吗?”许三叠不满。“朝中这么多事务我应付不来,那些老臣无人压制,整日在殿上吵架,三皇子都要受不住了。”
    “习惯就好,不是什么大事。”闻人湙无所谓道。“我活不久,你找我也是无济于事,容恪都弑父了,还怕几个老猢狲不成,左右还要一个赵勉,掀不起什么风浪。”
    “赵勉?”许三叠表情更痛苦了。“他为家族翻了案,如今大仇得报,正忙着和三公主重修旧好,据说三公主近日已经安分了,倒是也想得开,知道活着才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