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方寸歌
方寸山诸峰,三十八人,十六位三元境三代弟子,二十二位化气境弟子,或赤手空拳,或仗剑而行,在这瓢泼大雨中将这片小小的刑场包围。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这一刻,他们每个人人性中闪耀着的都是如钻石一般璀璨的光辉,是人性的自豪与身为方寸山弟子的骄傲。他们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要放射出自己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也是最璀璨的花火。
在这一刻,所有的名称,所有的代号、修为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站在了这里,他们平等自傲,同样高洁。
后世将此次行动所在的方寸山弟子称为“三十八君子”,读到此名的人必然是心悦诚服的,哪怕最苛刻的人在这种时候也没法挑出任何一根刺来。
唐未济将小木鱼扶起来,解开他的绳子。台上的天心只是看着,无动于衷,他看着唐未济的眼神带着讽刺,就像是在看一个找死的人。
唐未济转头看向买剑,唤了一声,“大师兄。”
买剑顿时笑了起来,点头道:“你总算有一样比师兄强了。”
唐未济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把瑾公主拐出了天都的事情,笑得更开心了,“师兄不因九长老的事情怪我?”
“九长老是九长老,你是你,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你师兄我还没那么糊涂。”
众人立在雨中,任凭雨水洗刷自己,再看对方,相视而笑。即便往日有些许个人恩怨的,这会儿也尽释前嫌。
那些或重或轻,或黑或白的剑在这个时候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连每一丝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天心站在台上,突然道:“这里已经被羽林卫包围了,你们今日过来便是送死,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敢向唐未济出剑者,我饶他一命,保他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由此可见天心对唐未济的憎恶有多深。“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在这种时候他不提明明是大师兄的买剑,反而提唐未济。
他的话没有起到预料中的效果,却惹来了一阵哄堂大笑。
方寸山这群弟子在雨中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有人拍剑,有人捧腹,有人挥舞着酒壶,狂放众生百态,所见尽是嘲讽。
“你当在场诸位与你一样都为五斗米而折腰?”
“还荣华富贵,去他娘的荣华富贵,你看老子们像在乎那种东西的俗人么?”
“今日前来便存必死之心,只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还想离间我等师兄弟情义,你真当我方寸山是你南海蓬莱岛,如此污浊?”
一群人嬉笑怒骂,丁点都没把天心放在眼里,置生死与度外,一个个吵着要斩了天心的头颅。
哪怕天心对此景早有预料,这会儿也忍不住变了脸色,再看刑部侍郎大人,这会儿面色铁青,眼睛吊着快要闭过气去。
羽林卫越来越近,很快将他们包围,天心冷冷看着唐未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今日,方寸山尽灭于此!”
他大吼道:“杀无赦!”
羽林卫结阵,天都大阵的光芒落在他们身上,衬得他们恍若金甲天神。
黑云抽动了一下,遽然加快了吞噬一切的速度,黑暗向着方寸山弟子席卷而来——那是羽林卫第一波攻势,无声无息,却拥有开天摧地的能量。
天心看着那气势恢宏的羽林卫,口中低声冷冷道:“只可惜,这里是天都。”
黑暗中,暴雨如注,脚下平整的地面上水注肆意流淌。
羽林卫的第一波攻势是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黑羽箭,如大地行走的乌云,寂寂无声,带着死亡的气息,收割沿途所见所有事物的生命,残忍、冷漠、无情,只一眼便足以让人丧失任何抵抗能力,胆寒而战栗。
方寸山弟子站一群,像是黑暗中待宰的羔羊。剑未举,戈未平,弓弦不张长刀垂落。
他们在那漫天箭雨中显得如此渺小,他们与黑暗交融,模糊了黑暗的边界。他们像是一群塑像,像是突然定格住的小丑,他们被暴雨掩盖,紧跟着就要被箭雨掩盖,只留存暴涨的血气。
在大唐羽林卫之前,再天才的人物,只要不到三仙境,又能算得了什么?他们唯有等死而已。
天心负手而立,胸膛笔直,高昂起头颅,任凭大雨浇落在他头顶。
今日事毕,天下再无方寸山。
今日事毕,心中块垒尽东流。
今日事毕,便是虎兕出柙,大鹏展翅。
他静静地看着方寸山这群最后敢站出来的弟子去死。
有人似乎朝着他这边扭头看了一眼,紧跟着在那片寂静的黑暗中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杂乱却又带着彼此的韵律。有长剑挑破雨幕的破空声,有重剑摩擦地面的嘶哑声;有拳头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有人进行血脉化形时候身上长出鳞甲角爪发出的细微声音。
这声音戛然而止,紧跟着有人拉长了声音,突然叫道:“修至方寸听晚钟,日日清尘日日空。”
有人轻叩长剑,龙吟嘹亮,穿刺长空。
那人继续叫唱着,“承流雪盖如冰斗,锦绣云台白玉崩。”
刀光映射水光,重剑划断水流,劲气四泄,冲散玉带,久不合拢。
唱调荒腔走板,声音苍凉高亢,“关山酒线烈入喉,寒鸦衔坟雨不休。”
有人打着节拍,突高举手中酒壶,对着长空大声唱道:“敬诸君共饮黄泉路嘞!”
大雨兜头落下,那声音再叫道:“冥泉不点三分醒,阎罗殿前锁天心。”
众人大叫,“同杀,同杀!”
声音整齐,如落惊雷。
天空一道霹雳落下,映照天心面色惨白。
有剑起,烈如朝阳,汹如火炬,高扑长空,矫若游龙,卷起白雾腾腾,火光万丈。
有剑落,重如泰山,扯下天幕万道雷光,雷球奔走,游离地面,似万马齐喑。
风起,天幕雨水短暂停顿,紧跟着倒卷而上。
剑光闪过,漆黑天幕中出现一道细细的白,天上的黑云被这一剑劈碎一角小小的裂隙。
唐未济看着天心,目光冰冷,他手持雪流,在这般绚丽可怖的背景板下一步一步走向天心。
天心却一脸讽刺地看着他,甚至连手臂都没有抬起。
唐未济突然看向前方,在他面前,驼背老者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他袖着手,佝偻着身子,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却挡在唐未济的面前,一动不动。
唐未济忍不住讥笑道:“最开始听说龟仙人名号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一位怎么样的高人,几次三番接触下来才知道,所谓的龟仙人原来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罢了,怪不得当初怕大将军问责,躲在南海不敢出来。”
驼背老者连头都没抬,淡淡道:“随你怎么说,这里,你今天过不去。”
“是么?”唐未济偏过脑袋,手中的雪流剑缓缓举起,“那我还真想试一试。”
驼背老者像是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中,唐未济眼前的雨幕却骤然停止,像是一粒粒被无形线条捏住的晶珠。这一幕存了瞬间,紧跟着这片雨幕轰然炸开,无数雨点劈头盖脸向着唐未济砸过去。
这些雨点其间充斥着天地间的道意,每一粒雨水都藏着宛如实质的水精之气。
唐未济手中的雪流剑轻轻摇晃,要在面前形成一座冰山,身前却突然横了另一柄剑。一道清风吹过,将那些雨水吹飞。买剑从唐未济身后走来,握住了大风剑的剑柄,“你去办你的事情,这里我拦着。”
唐未济二话不说,绕开驼背老者就要冲着天心过去。驼背老者却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买剑的名头虽然大,却只是区区逸元境,长安街上拦我一次不过是我不敢倾力出手罢了,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晚辈较长安街一别略有寸进,却不知道前辈比起之前如何?”买剑反问道:“前辈既然看不起晚辈,不如试试看?”
驼背老者扭头看了一眼天心,天心嘴角向上挑起,轻轻点了点头。
驼背老者转过身来正对着买剑,“老朽惭愧,今日便要送你去见你方寸山的列祖列宗了。”
买剑脸上的笑意彻底收敛,手中的大风剑笔直指向驼背老者,“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欢一句话?”
“什么话?”
“倚老卖老的人都该杀。”
驼背老者重重踏在地上,脸上显化出无数湛蓝色的鳞片,无比强大的气息将他笼罩进去,紧跟着一方小天地的大门在他身后显形,透过那扇门能看见无边无际的蓝色大海,能看见那海面上席卷的风暴,能看见风暴中若隐若现的巨大怪物。
那方小天地的门在买剑面前打开,紧跟着伸出无数暗红色触手一样的东西将买剑一下拉扯了进去。买剑似乎是没反应过来,又或者是压根就没想挣脱,瞬间消失在了小天地之内。
驼背老者冷笑着看了一眼唐未济,也投身自身小天地中,那扇门逐渐淡化,消失在了天都。
唐未济看着那扇门消失的地方,心里有些沉重,却不怎么担心。
他无条件地相信买剑,就像是之前无数次一样,买剑挡在他前面的时候从来都不曾让他失望过,他相信这次也是一样。
三仙境又如何,三仙境便是无法打败的么?一个心中连礼义廉耻都没有的腐朽三仙罢了,前人做不了的事情,不代表大师兄做不了。
唐未济把心思藏在心底,看向天心。
天心站得笔直,看着唐未济,就像是老朋友叙旧一样淡然道:“别看了,你师兄死定了,也别着急,下一个就是你。”
“哦?是么。”唐未济不置可否。
“你还没有明白么。”天心看着唐未济,眼中满是讥诮,“这里是天都,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圣皇的眼睛,圣皇既然没有站出来阻止我来做这件事情,你们如何能活?怎么,仗着你们师兄弟天赋不凡,就真以为没人敢杀你们?我今天倒要告诉告诉你,这世上离了谁都是一样的转,你们在圣皇的眼中只不过是鸡肋罢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唐未济深深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又睁开,“你怎么就是明白不了呢。”
“明白什么。”
“今日不管我们死不死,你都是必死的。”
“哈哈哈!”天心仰头大笑,“就凭你,想杀我?”
唐未济举起手中的雪流剑,指向天心,认真道:“你也就只配让我出一剑而已。”
天心歪着脑袋看着他,一脸的欠扁,“你试试?”
唐未济一剑斩出,以上清剑意为骨,以冰雪剑意为体,天空中落下的水滴像是被人以大手攥住,轰然合拢在一起,形成一柄长长的透明水剑。
水剑发出“咔咔”的响声,无数泛着寒气的纹路从水剑中泛出,水剑瞬间膨胀,凝成一柄雪白的冰霜长剑,长剑内金光璀璨,有金莲在剑尖生成,随剑身起舞。
冰剑直刺天心的心口,快若惊雷。
天心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惊讶,“竟然是如此凝实的剑意化形,真没想到才过了这么些日子,你居然进步了这么多。”
他大笑了一声,突然扯开自己的衣袍,裸露出胸膛,“不过即便是这样,你又如何能杀得了我?萤火之辉如何与皓月争光!”
长剑笔直刺在天心的心口,那玄武血脉凝成的印记突然间光芒大作,金光像是火焰一样炸了开来,无比刺目。
唐未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再睁眼看过去的时候,天心像是披上了一层虚幻的金光甲胄,半透明琉璃状,如神将降世,天兵附身。
天空中,一道道粗如儿臂的金色光芒投射在天心的背部,片刻缓缓消失。
唐未济看着那些金光,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天都大阵?”
“既然认了出来,你便知道,你如何能赢我?”天心看着唐未济的样子,忍不住得意笑道:“我说过,今日便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