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阴雪天底下，城西校场里面。在旁人不语的时候，飘香的马肉终于让李云醒来。
    李云在明人的身材当中远远算不上挺拔，可他的身子挺得笔直，没有小户人家的羞怯不安，敢于表达自己的看法。
    “还请侯大人放心，俺们在城里面的时候就想过鞑靼人不杀俺们是要俺们去草原上做他们的奴隶。尹总兵救下俺们的时候，又是不管身份，一箩筐的塞进城中，交给大人管教。”
    “现在大人对我等心忧，小的明白。只是侯爷说的极是，俺们穷的吃不起肉不假，可为了一顿肉便记恨侯爷的事儿，俺们做不出来。”
    这个时候，侯爷只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陆绎叫自己不要管，下面的百姓也说自己想多了……
    不过，他也有自己的考虑，知道百姓不能一个劲的纵容，陆绎也不能一个劲的得罪。
    两个说到底都是他吃罪不起，要捧在手心上的玩意儿。
    “这位小兄弟说的极是，只是你们身份的甄别已经基本完成，今日征南军扫荡之后，沙州卫内外便再无敌寇。你等也能出城收敛尸体，打扫战场，不再无所事事了。介时还请小兄弟多多相助才是。”
    他虽然记不得李云是那家人的一员，可此时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甭管落难与否，可精气神跟衣着，都是远胜于常人，十分醒目。
    “在下也不隐瞒诸位义士，侯爷到了之后，最先谈及的便是对诸位的安置，才有了今日的栗米饭跟牛肉。”
    虽然有扯着虎皮的味道，可侯飞把话说的真真切切，半个字都不假：“侯爷心中有咱们，也为咱们着想。最多一二日，诸位便能有自己的工作可做，不用在城中无所事事，也不用忍饥挨饿。”
    “有家人的也可互相认领，先一步团聚，等开春之后再出城重建家园……”
    看得见摸得着的米饭马肉，跟虚妄的许诺已经让接受现实的百姓再度沸腾起来，心中有了野望。
    李云更是从是侯飞的只言片语跟陆绎的态度当中知晓了一件事情，朝廷并未就此放弃沙州，任其自生自灭。
    而是在开春之后，便有新的移民到来，成为沙州卫的一员。
    这叫他长舒了一口气。
    但凡有些办法的人，都不会背井离乡，去未知之地博上一搏。
    他出生富户，更不会就此离开沙州卫，抛弃地产，祖先的牌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闯荡。他想要在沙州卫重建李家，让李家再度开枝散叶，成为沙州卫的大地主。
    “侯大人，侯爷，请稍等片刻，小人有事相求。”
    读过书的好书显而易见，旁人见不到的陆绎跟侯飞，他见的谈不上容易，却也见到了。
    被人群簇拥着陆绎回首奇道：“方才你便话里有话，现在又有什么话要说？”
    侯飞被陆绎抢白，也不气恼，而是侧着身子看着灰蒙蒙的城墙上卫戍的军士来回走动。
    “回禀侯爷，小人斗胆冒犯，倒不是为了小人，而是为了沙州百姓。”
    沙州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东东端，却并非荒无人烟的偏僻之地，无论是汉唐，还是当下都算的是人口稠密之处。
    只是这人口稠密在异族众多，无论是河西还是高原上的部落，都是不归大明管辖的。
    明人始终聚在城池周遭，河川之地，数目也始终上不去。
    “沙州百姓？”
    陆绎倒也不怕他在谋求一个出身，用沙州百姓为饵勾引自己。
    “既然是为了沙州百姓，那就不要浪费口舌，”他继续前进，迈着军靴踩踏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朝着城中心走去。
    李云跟上，就在离陆绎五步的地方说道：“大人可知晓敦煌？”
    “敦煌？我去过。”这下，陆绎停住了脚步，咽下后半句话。
    敦煌并非是沙州，但沙州便是敦煌。大明的行政区域划分远远没有后世精细，大片的黄沙跟敦煌一同归于沙州治下。
    如今大明虽然在嘉靖三年闭嘉峪关后，再度开启关门，先后恢复沙州，瓜州，甚至触角一度伸到了哈密卫。
    可大明实际管控的区域却只有零星的几座城池，城池之外的大片土地都掌握在游牧民族的手中。
    也就是说，这一次鞑靼人劫掠的百姓，其实都是不服管教的小部落，大明的子民顶多占据三成。
    “侯爷有所不知，敦煌一地虽然在被鞑靼人占据数十年，可终归是我大明旧地，也与我等一样，心念大明，指望着大明有朝一日从嘉峪关打出来。”
    “等啊等啊，一代人都等没了，尹总兵的兵锋才抵到敦煌，让其万余明人归顺大明，上缴了兵刃。”
    “如今侯爷坐镇沙州，沙州稳如泰山，可敦煌一地，却在鞑靼人手中……”
    “敦煌，敦煌。”陆绎心思翻转，还没开口说话，便有人跪在地上，用脑袋撞击地面。
    陆绎先是吃了一惊，旋即领悟过来道：“难不成，这敦煌还有明人？”
    倒不是他孤陋寡闻，而是敦煌等地名义上属于大明，实际上只有各地官员才知道的具体情况。
    西北的情况更为特殊，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
    “只怕城中没了。”李云摇摇头，也不敢奢望鞑靼人破城之后，会好心留明人一条命。
    “但在城外，敦煌石窟当中，三日前还有数千人躲藏其中，躲过了鞑靼人攻城。”
    三日前——陆绎已经放弃思考这三天敦煌会发生什么。
    他胯下的健马嘶鸣一声，将自己主人的情绪宣泄出来。不管敦煌如何，也不管敦煌莫高窟如今是什么样子。
    说到底，人才是最关键的东西，没了人敦煌算什么？
    “擂鼓，招将！”
    陆绎不去看地上只知道磕头的应声虫。他们衣衫破旧，染血的大片棉花裸露在冷空气当中。
    被冻得通红的脸颊上面，除了灰尘之后，还有一道新鲜的伤痕。
    据李云说，他们便是从敦煌赶来沙州城求援的明人。
    “起来吧，侯爷都擂鼓了，俺们也要出征了。待会还得你们领路，都起来吧。”一旁，征南军小旗主动上前搀扶只知道哆嗦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