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现在身高悬殊，他半蹲下来还比她高。
    她来都来了，以他的脾气很少事后翻账，何况她救他一命在先，力挽狂澜在后。
    可他宁先自殒，也不愿她背负的预言一步一步逼近现实。
    千言万语，他却突然词穷。
    千岁却一把甩脱他的手，接着冷笑一声：“我来都来了，你想怎样？”
    她的字典里就没有“忍气吞声”四字，这时脾气也上来了：“我命不由天，难道就由你？路是我自己走，来不来与你何关！”
    她刚叱完，两人就陷入一片沉默。
    又过几息。
    “黄铜门制成不易，檀宣所图者甚大。”燕三郎转移了话题，声音有点儿涩，“难怪他要与圣人合作，这人想给绿洲部众寻一条生路。”
    人族的生存环境早就恶化，从前偶拾可得的稀有矿物，现在也只有绿洲的中心库房还有一点存余。檀宣想制成这面黄铜大门，几乎穷尽压箱底的宝贝。
    能让他赌上绿洲全副身家去冒险，应该只有率领子民离开洪荒、投入新世界这一条路了。
    “去人间？好想法。”千岁幽幽道，“原来圣人打起这副算盘。幽魂人数太少，他要找生力军。”
    算上嘉宝善藏匿的人口，幽魂数量也不过三百余众，放在莽莽人间根本就是沧海一粟。对于一个种族来说，人口数量至关重要。即便圣人天纵奇才，麾下无人可用，也发挥不出一二。
    这原本是个死结。
    如果他将洪荒人送入人间，这里数十万城民，十余万修行者，去往新世界即可迅速落脚，给自己打下一席之地。
    洪荒修行者的神通道行超过人间，他们在这里斗不过妖族，去那里却能一展拳脚。
    燕三郎熟知人性，作为少数派的洪荒人进入人间之后一定格外团结。以圣人本事，只要稍加引导，不难将这股力量据为己用。
    到时候，圣人就会由眼中钉长成难以割除的毒瘤。
    一支流矢不知从何而来，射向燕三郎后背。
    千岁一鞭子打飞箭矢，却也松开了少年的手。
    她噩运缠身，还是别让他也沾上晦气才好。
    “还有一事要说与你知晓，我的福生子掉落了。”她下意识压低了音量。
    “你的什么？”燕三郎失声，音线却一下子抬高了三度，“你用了……”
    福生子！
    “是啊。”千岁喟然一叹，“不用福生子，我就赢不来那么多修为，也没把握一定可以穿越虚空、降临洪荒。”
    他心头突然一片冰寒。
    难怪。
    难怪她能自行穿越虚空而来，以她修为应该办不到才是。
    难怪城墙倒塌得毫无预兆，难怪她借墙遁离开战场，原来是自知福生子掉落，噩运开始缠身。
    可他有什么立场指责她？
    千岁修为大进、私入洪荒，并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他，或许都是福生子之功。
    真正让他难受的，是福生子、千岁预言这两件事儿互相交织，隐隐组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看不见摸不着，但他和千岁都无力逃脱。
    这张网的名称，就叫作“命运”。
    燕小三的脸色有点吓人，千岁不敢再看。
    此时黄铜大门上的战斗越发激烈。
    两人抬头，都见到妖帝纵跃腾挪，一路上铜鲨伏击不断，但他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
    短短两息，它就冲入阵眼。
    灵石基座就在前方。
    打烂这东西，黄铜门威力自减，内城也就能再次被攻破了罢？
    第1626章 铜海（加更）
    此时头上忽现劲风，檀宣坠扑而至，直击妖帝天灵盖。
    手下败将，不知死活！过云冷笑一声，正要借一记雷霆将他打出去，冷不防脚下铜面突然钻出一物，窸溜溜缠住它的双足！
    城上城下，一片惊呼。
    妖帝百忙中抽空低头，发现缠住自己的居然是一头巨蟒，尾部还落在门面以下未能出尽，但躯体长度已经超过了七丈，腰身比府邸里的月牙门更粗！
    把这物抻直了，说不定身长还超过整扇黄铜大门呢。
    和铜鲨一样，这条巨蟒也非活物，乃是护阵的铜傀。但满身鳞片历历可数，一对眼睛红光四射，动作敏捷更胜同伴，显然和铜鲨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
    离门更近的城头军民，甚至听见一连串“喀啦”声清脆如爆竹。
    那是妖帝浑身骨节被铜蟒箍紧压迫而发出的声响。莫说人类遭不住，就是另外几头强大的妖将被捆住，恐怕都要筋骨寸断。
    如果妖帝还只是赤腹之身，被这东西偷袭一下就得元气大伤。
    铜蟒偷袭它不是为了摆造型，巨口一张，就要把妖帝整个吞下。
    看到这里，千岁即道：“该我上场了。等我好消息！”
    说罢，她打了个响指。
    琉璃灯里立刻跳出数朵赤焰，落地后变成几只硕大的妖怪。
    这是琉璃灯方才吃进的原版，现在比照着打造几个灯傀出来，其中一只禽妖翼展可达七丈。
    “走！”两人跳上鸟背，猛禽一拍翅膀冲天而起，载他们飞离妖军的包围圈。
    底下的远程攻击很稀疏、很敷衍，看出妖怪们也是真心不想惹恼凶猛的阿修罗。
    余下几头灯傀还坚守原地。
    圣人就在它们脚下的暗窖里，千岁需要“白星”发光发热，暂时还得留他一命。
    漫天禽妖飞舞，燕三郎和千岁伏低身体，以免被察。
    以禽妖速度，内城转眼即至。
    千岁忽然抓住燕三郎的手。
    两人十指交握，都觉对方掌心火热；四目相对，都懂得了对方心意。
    有千言万语，最后尽在无言之中。
    “妖帝新得的皮囊，既是武器也是弱点。”燕三郎声音干涩，凑在千岁耳畔道，“不妨击之。”
    “知道了。”千岁在他腮边落下一吻，不忘再次叮嘱，“那厮就交给我，你的目标只有圣人，一定要斩尽杀绝！”
    话音刚落，斜刺里冲出一头禽妖，撞上两人座驾。
    这东西并没发现燕三郎两人，只是躲避地面射来的飞矢，临时来了个大翻身，结果酿成空难。
    灯傀被撞得翻滚不止，千岁两人但觉天翻地覆，只得将它收起，重新再召唤一头。
    这么一来，就曝露了。
    千岁、燕三郎：“……”
    真倒霉啊，这种空难好不应该。
    不过，这才在预料之中吧？毕竟她现在是全洪荒最倒霉的人，什么怪事儿遇不上？
    并且凭千岁的经验，这种小破事儿只是开胃点心，命运一定准备好硬菜等在后头呢。
    周围数十头禽妖咕呱大叫，铁爪钢喙都往这里招呼。
    幸好，内城城墙近在咫尺。
    “千万小心！”燕三郎握着千岁的手紧了紧，瞅准时机纵身一跃，刚好跳上城头。阵眼里的战斗太激烈，不是他这个等阶的修行者能参与的，他就不拖她后腿了。
    周围熙来攘往，都是互殴的妖怪和人类。
    燕三郎站在城头回望，见千岁驭着灯傀垂直上行，紧贴黄铜大门往阵眼冲去。她一手紧按灯傀背部，后者浑身光华大作，耀眼得像个小太阳。
    数十禽妖紧随其后，一边嚎叫一边烈烈振翅，好像给她护航一般。
    这一幕，他永生难忘。
    紧接着，追行于后的禽妖有的转弯不及一头撞在门上，有的成功调头但被扑出来的铜鲨一口叼住，反变猎物。
    众鲨峥嵘，咬下十余禽妖，独放走领头的千岁。
    看到这里，燕三郎也知道圣人至少在这上头没说谎，握有铜豆子的会被黄铜门当作自己人。
    眼看同伴被猎，其他禽妖慌忙飞离黄铜大门。
    得千岁神力加持，飞禽灯傀越飞越快，一弹指就抵达阵眼。
    在旁人看来，它简直就像瞬移。
    在这等基础上，它还能猛力振翅，速度瞬间提到极致，带着宁为玉碎的决绝一头撞向妖帝！
    城上城下，一起噤声。
    这时，妖帝已经挣脱了铜蟒的束缚。
    它新换的躯体虽然强大，却不想和铜蟒拼一把死力气，再说双方僵持越久，变数越多。
    铜蟒的绞杀之力虽然强大，但层层紧缚的身躯之间必有空隙。
    妖帝就从空隙里“滑”了出来。
    旁观者很难说清那是什么观感，只觉妖帝身躯好似化作液体，巨蟒越用力拧绞，妖帝就被挤出越快。
    它的躯体好像变长、变细，但转眼就钻脱巨蟒束缚。
    裘等人这才想起，妖帝的新躯体本就是百妖聚合而成，可大可小，不可以常理度之。
    趁着檀宣反而被巨蟒挡住视野，它一爪子重重拍在灵石基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