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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手擦擦眼泪:“你是公公婆婆娇养大的,一向不会支应门庭,一旦家中遭受巨变你就受不了了要避世,可你想过没有,我又做错了什么?英莲又做错了什么?那尘世里我也颇听得几桩父母抛家舍业苦寻走失孩儿的故事,照我看那些人当成仙,而不是你这种毫不犹豫丢下老婆孩子的黑心鬼!”
她狠狠啐了一口,觉得如此方觉心头之恨。
甄士隐却不去擦,只口中喃喃道:“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封氏还未说话,倒是英莲先迈步向前行了个礼:“这位道长所言不妥,我娘待我如珠如宝,我自然要孝顺她老人家终老。再者,林家大人将我寻了来如同我再生父母,我如今要嫁入林家,自然也要孝顺林家二老。别人如何我不知,只是我甄英莲今日立下重誓:必当孝顺三位老人!”
她素来温婉,此时态度强硬,说话掷地有声,让众人都惊诧不已。就连那甄士隐,也哑口无言,半响才憋出来一句:“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黛玉实在忍不下去,迈一步向前冷笑着说:“今日你是来度封夫人的还是来度英莲的?你既然曾经做过尘世中人就应当知道俗世人最恨别人在喜事上诅咒,何况你还曾是英莲亲爹,何必这样做?”
甄士隐摇摇头,口中念叨:“红尘痴儿!”
黛玉气极反笑:“你既然做了道士,想必自认为不是红尘痴儿,既然一身道袍,想必也读过《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那我问你: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唯见於空。你可是做到了?”
还没等甄士隐回答,黛玉就轻轻松松拍手笑道:“你眼里还有红尘和俗世之别,何谈形无其形?!”
“你口里这《好了歌》还计较尘世得失,何谈物无其物?!”
“你既然修道却对世人无悲悯之心,只知故作高深嘲弄世人愚笨,又何谈心无其心?!”
一顿诘问让旁边围观的一圈路人听得目瞪口呆,林瑞文一脸的佩服,晴雯:我想给我家姑娘打一排下跪小人……………………
黛玉却不等甄士隐反驳,又道:“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我看你一身道士打扮,说话玄乎其玄,可所做所为皆不是道家所倡导,莫不是你当时不敢面对人生,自己躲避现实,反而碰到了什么骗子、拐子,带你进了什么邪教的门?”
她说得轻松,旁边的路人也都点头称是:“是了是了,我们京里的道士都要么在城里救弱济贫,要么在京郊山里开荒垦田自己悟道,哪里有抛妻弃子的?又哪里来别人家门口疯疯癫癫的?更别说诅咒亲儿,别说修道的人,就是寻常百姓都做不出这等罔顾人伦的事!”
说着对甄士隐指指点点起来,晴雯忍不住憋笑,自己家姑娘别说,还真有两下子!直接搬出来道家经典,所谓“用魔法打败魔法”,一下就将那伪道士的嘴脸揭发的明明白白。
甄士隐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可转眼又消失殆尽,就想扭身离开,封氏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
甄士隐疑惑的回望,道:“贫道已是方外之人……”
“呸!”封氏啐他一口,“你还当我对你还有什么想头不成?疯不疯狗不狗的舍了妻儿,我强留住你好等你再舍我们娘俩一次?”
她略带羞涩的问旁边的店家:“可否借你笔墨纸砚一用?”
店家本人也站在店门口瞧热闹,对这个丈夫走后还给他立了衣冠墓并且没有改嫁将走失的女儿等来一手抚养长大的大婶格外敬重,自然欣然点头拿了过来。
封氏拿着纸笔道:“我也算是对得起你,对得起心。你走后这一切皆是我封家所教导,与男女之情无关。你休要觉得我拉住你是旧情难舍!”
“只不过既你抛舍了我,一言不合就出走了,那么这回我要写一封休书,堂堂正正休了你!”
众人咋舌。本朝礼教还算严格,哪里能这般任性行事?民间听过男女和离,听过丈夫休妻的,却没有听过哪个做妻子的休丈夫的。
林瑞文却上前接过纸笔:“我来写!”他自认识封氏母女以来就听了不少她们的故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血泪,寻常人家遇到一桩都够糟心的,可怜英莲母女竟全遇上了,而作为一家之主的甄士隐,非但没有抚慰妻子,带着她重振家业,反而自己大彻大悟出走了事。实在是够不负责任,当下就决定要站在封氏这一边。
封氏见未来女婿支持,心里高兴,她一仰头,道:“《放夫书》:十七入君家,孝敬二亲,事奉郎姑叔伯,颇得孝名,生女一名。”往日里那些好时光一一从她眼前闪现,她嘴角微微带笑,当初盖头初揭,谁知道那温文尔雅的少年郎,居然是个懦弱不堪扛不起事的性子呢。
她朗朗道:“后幼女不幸走丢,家遭大火,吾犹自不离不弃,携夫归娘家,然夫渐生怨、起别意,遂不知所踪。遍寻不得。妇痛不欲生,奈何高堂犹在,唯有缝补度日,为夫立衣冠冢,侍奉双亲终老。”她几乎不想回想那些在尘世中苦苦挣扎的日子,一滴泪落在地上,摔成八瓣,每一瓣都浸润鲜血。
围观的人群也都沉默下来,他们是市井小民,自然知道一个弱妇人在世间苦苦挣扎的辛劳。偌大一条街道,就只听封氏一人的声音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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