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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251)

      谢青鹤全然不知其中尴尬,乐呵呵地在李家逛了起来,进门之后,他就指着李常熟挂在堂上的古董字画一通瞎扯,李常熟越发觉得他是个草包,又叫李家两个少爷来见客。
    没多会儿,下人就来回禀。说大少爷在祠堂准备明天的祭品,二少爷出门看货去了。
    总而言之,少爷们没空来拜见舅舅。
    蒋英洲不是爱到姐夫家串门的性子,当初蒋元娘婚嫁走三书六礼,他也不曾来李家看过。谢青鹤更没有来过李家。说来说去,这还是小舅爷第一次登门拜访。李常熟的两个儿子若是懂礼数,再忙也该来拜见,哪怕过来说一句话就走呢?
    现在两人都找借口不来,可见平时也没把蒋元娘放在眼里,根本谈不上尊重。
    没事没事,反正我也不惯应酬。大姐夫,来都来了,快上酒菜来。谢青鹤穿着皮毛衣裳都觉得冷,很难想象蒋英洲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以前冬天怎么没把他冻死?
    蒋元娘也顾不上跟继子们置气,性命攸关,她去厨房盯着给弟弟吃的饭菜去了。
    李家中午原本要团年吃饭,因谢青鹤突然到访,李家两个少爷都不肯去应酬,两个少奶奶也乐得在自家小院对付一顿。只是听说谢青鹤要留下过年,少爷少奶奶们都不乐意了。
    年夜饭要年年有余,那是留给来年自家吃的。跑来个外人吃自家的饭菜,兆头就不好了。
    李家是做生意的人家,尤其迷信此事,李大郎和李二郎都非常愤怒。
    但凡有条理知礼数的人家,已然成年的继子都不好往填房太太的屋子里跑,总得避嫌。
    可是,李家的儿媳妇不愿意冲锋陷阵去怼继婆婆,就得儿子自己出面对付继室太太。李大郎还端着长子的体面,李二郎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仗着自己小,冲进蒋元娘住着的院子就是一通排揎。
    太太做事好没道理,几时见过捎带着娘家兄弟到夫家过年的道理?三十晚上一家团聚,座上都是李家人,这突然出来个姓蒋是要去哪里坐?单开一桌吗?就想着吃姐夫家吃上瘾了不成?
    人说正月里走亲戚,那也是女子回门,断没有吃到出嫁女的婆家去的,您看看家里两个儿媳妇,做太太的竟不如媳妇懂事?想来是太太如今还没有生下个一儿半女,心思还在娘家。不像您两个儿媳妇,生了李家的种,在李家扎了根,才是正儿八经的李家人
    蒋元娘嫁入李家多年,始终没能生育,她为此吃了不少药,拜了不少佛,只恨自己福薄。
    妇人出嫁之后,若不能诞下与丈夫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就始终不能在夫家扎根。对夫家来说,媳妇永远是外人。只有成了夫家孩子的母亲,妇人才算是真正有了倚靠。
    李家大郎二郎,两个儿媳妇,次次都拿这事讽刺蒋元娘,蒋元娘也无法反驳。
    没有孩子,就是外人。有了孩子,才是一家人。
    往日蒋元娘听见这个话题,每回都要难受许久。今天却有些庆幸,幸亏没有孩子。
    若是有了孩子,丈夫要杀弟弟,她该如何自处?为了弟弟与孩子父亲反目,孩子何其无辜?为了孩子任凭丈夫谋杀弟弟,那可是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啊!
    如今没有孩子,就不必考虑这种伤人伦的问题,蒋元娘心中竟有一丝怪异的爽快。
    她正在跟谢青鹤说油纸的事。提醒弟弟在李家也要注意安全,不要掉以轻心。
    谢青鹤接受的速度之快,蒋元娘都怀疑他是不是没听懂。
    姐弟俩正在艰难地沟通,窗外李二郎叫嚣得也足够响亮。李家是商户出身,家里院子也不敢修得太大,恐防僭越。李二郎在院子里叫骂,隔着一道窗,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就似李二郎站在面前。
    大姐姐,这样猖狂的便宜外甥,我本该马上就帮你打死。谢青鹤抱着火盆不放,衣服上蒸腾起袅袅湿寒之气,他说话慢腾腾的像是一只冬眠初醒的黑熊,只是天气实在太冷了。
    蒋元娘只当他怂,也从没指望弟弟给自己出头,还挺害怕屋内姐弟说话被李二郎听见,叫李二郎继续发飙。她压低声音,悄悄地说:哪个叫你出气了?咱们不与他一般见识。他
    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谢青鹤飞快地掀开窗户,哐当一个火盆砸了出去。
    蒋元娘看见谢青鹤端起火盆,看见谢青鹤开窗,看见火盆飞出去她看见了一切,却惊呆在当场,无法整合这一切信息连起来代表着什么。
    火盆中的柴炭在飞速掷出的过程中飞散,两根烧红的木炭正中李二郎的棉袍下摆,马上就烧穿了几个洞。李二郎的反应和蒋元娘一样,看见了一切,就是没法儿相信发生了什么。
    直到炭火上身,他才如梦初醒,嗷嗷叫着往旁侧躲闪。
    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摔在他下摆上的两根炭条已经把他的棉袍燎开,有小火苗窜起。
    站在门口的丫鬟打从李二郎过来骂人时就在装死,这时候才急急忙忙上前,帮着李二郎扑火拍灰,嘴里哎呀哎呀叫个不停。
    谢青鹤怕冷风灌入,早就把窗户放了下来,隔着窗户说道:你要不服气,进来打架。
    李二郎已经被砸懵逼了,看着四散的柴炭后怕不已。这要是砸到脸上,岂有好的?
    平时蒋元娘不招惹他,他尚且要寻衅讽刺蒋元娘两句,这回谢青鹤砸到他身上了,他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阴着脸往蒋元娘的屋里冲。
    围在李二郎身边帮着拍灰的丫鬟们心知不妙,一路跟着劝阻:二少爷,二少爷,那是太太的寝房,不好进的!
    李二郎哪里还管得了那么许多,甩开丫鬟,一脚踹开了房门,怒道:蒋英洲,我日你大爷!
    蒋元娘才想拦在弟弟跟前,一直比较废柴的弟弟居然先扑了上去。跟随二来的丫鬟与蒋元娘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李二郎就照着进门的姿势飞了出去。
    过了片刻,丫鬟们看见李二郎坐在地上一脸被揍过的挫样,明白了。
    二少爷这是被刚扑上来的蒋舅老爷打了。
    李家的奴婢自然维护自家少爷,待李二郎气愤不已再次冲上来时,丫鬟们纷纷上手拉偏架。
    这个去拉谢青鹤的胳膊,那个去拉谢青鹤的手,恨不得把谢青鹤团团围住,直接送到李二郎跟前,叫李二郎照脸随便抽。
    蒋元娘气得满脸通红,上前去拉扯丫鬟:做什么拉我弟弟?快些放开!
    她也不是千金小姐出身,在家担水劈柴什么活儿都干过,在李家养了几年底子尚在,单论力气也不必这几个丫鬟小。何况,丫鬟敢随意拉扯舅老爷,却不敢真的对太太动手,真被蒋元娘唬住了。
    谢青鹤不便与尘俗妇人动手,倒也从不吃亏。他数着数,有三个丫鬟发狠伸手捉他,他就照着冲上来的李二郎一连踹了三脚,生生把李二郎踹得飞出门去,直接闭气晕了过去。
    李二郎软在地上一动不动,丫鬟们吓坏了,纷纷冲上去察看。
    蒋元娘则提着谢青鹤的大衣裳出来,匆匆给他裹好:这地方是待不得了。快跟我走。
    谢青鹤掖紧衣襟,站在原地不动:为何要走?他做儿子的在母亲院子里喝骂,还冲进来想打舅爷,处处都是他理亏。就不问别的,问他为何来大姐姐的院子,他要怎么解释?
    蒋元娘无奈地说:阿弟,不是所有人都讲道理的。这是李家,你打了李家的少爷,他们就不讲理了,将你打杀在此处,只说你出了意外,酒醉失足,林林总总,你人都死了,还能替自己喊冤?
    正在说话间,李常熟闻讯而至。
    那边丫鬟掐人口捏虎口,也把闭气的李二郎掐醒过来,气恼地冲李常熟嚷嚷:爹!
    你还嫌不够丢人。看看你那熊样儿!
    李常熟难得一回没有先指责妻子,反而发作起儿子。
    丫鬟们都睁大眼睛,李二郎也很意外。
    毕竟父大如天,李二郎往日刁横无礼,是因为李常熟纵容儿子轻视妻室,如今李常熟改了态度,李二郎的气焰马上就下去了,不再故意拎着他被烧坏的棉袍,低头站着不说话。
    反倒是谢青鹤不依不饶,说:大姐夫,你这前妻生的儿子好生厉害。舅老爷在都敢这么欺负继母,平时那得多大的气派?不得叫我大姐姐管他叫爹吧?
    李常熟嘿地打断他的怪话,嗔怪道:胡说什么!差两辈儿了!
    看上去还真像是姐夫和小舅子关系特别好,二人勾肩搭背随时都能开玩笑。
    李常熟对蒋元娘一改常态,不许李二郎对继母不敬,那是因为他尚有谋害蒋英洲的心思。
    事实上,除了蒋家几个知情人,谁都不知道李常熟有杀死蒋英洲的动机。如果不是他太过猖狂,故意带着蒋元娘去给内弟收尸,想着收尸的途中顺便去收贴在窗户上的油纸,从而暴露了自己,连谢青鹤都不会把暗杀之事联想到他的头上。
    只要他一直对外维持了与内弟的良好关系,就算蒋英洲意外身故,也没有人会怀疑他。
    现在李二郎跑来继母院子里闹事,李常熟当然要训斥李二郎,给蒋元娘撑腰,给小舅子体面。
    李常熟跑来和完稀泥,把儿子打发出去之后,又承诺给小舅子买条船,方便他在羊亭县和临江镇来去,谢青鹤还是拉着他问便宜外甥为什么欺负我姐姐,李常熟逼于无奈,又答应给小舅子买个漂亮女婢,送给小舅子暖床。
    看着谢青鹤神魂颠倒的模样,蒋元娘完全陷入了迷茫之中。
    刚才她把事情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弟弟点头说知道了。她现在又怀疑弟弟是没听懂。
    老爷,借一步说话。蒋元娘忍不住说。
    李常熟看了被自己笼络住的小舅子一眼,笑吟吟地跟着蒋元娘进了内室。
    我这里有一封信,烦请老爷使人带去羊亭县,交给我二妹。蒋元娘实在没有办法。
    弟弟看上去活得云里雾里,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弄明白处境没有。丈夫有财有势,狠毒霸道,把弟弟哄得团团转。她是很想硬气一回,真正到了想反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何等荏弱无力。
    这时候她能考虑的根本就不是如何报复丈夫,她连保护弟弟都做不到。
    李常熟居然当着她的面拆了那封信,信里蒋元娘说,她才从弟弟口中得知幼娘也在羊亭县,念及两个妹妹孤身在外年节寂寞,请她俩都回临江镇,全家一起过元宵节。
    这就是低头认输了。直接把二妹撮合给你,你就不要去动我家的心尖子了!
    李常熟得意至极,笑道:这就叫人去送信。
    此前李常熟一直想哄谢青鹤出去玩,不让谢青鹤与蒋元娘长时间待在一起,这会儿得了蒋元娘这封求和认输的书信之后,他也不再笼络谢青鹤,匆匆忙忙独自离开。
    因先前李常熟难得偏向了蒋元娘一回,院子里服侍的丫鬟也警醒了不少,伺候得比从前更殷勤。
    谢青鹤砸掉的火盆早就收拾了起来,听说舅老爷怕冷,还专门多烧了一个火盆端进来,一前一后把谢青鹤围了起来。
    谢青鹤被熏得哭笑不得:这是要火烤舅老爷么?
    丫鬟们又连忙送清火茶来。冬日用了火盆容易上火,清火茶家里也是常备的。
    李常熟离开之后,蒋元娘打发了所有丫鬟,对谢青鹤说了送信之事。
    谢青鹤还没发表意见,蒋元娘的声音已压得很低,轻声说:这不过是缓兵之计。你大姐夫这个人不做便罢,做必做绝,从不留遗患。他既然动了杀机,又被我发现了,就算家中改了主意,同意将二妹许配给他,他也会疑心家中对他记恨,会对他伺机报复。所以,他一定会率先出手占据先机他不会让你活着。
    蒋元娘显然很了解自己的丈夫。从蒋家门口登车之时,李常熟就在人前努力维持着与谢青鹤关系非常好的模样。这是在为以后杀人做铺垫,以此降低外人对自己的怀疑。
    谢青鹤很意外地看着蒋元娘。
    大姐姐思路很清晰,往羊亭县送信之举,只怕不止是缓兵之计,更有破釜沉舟之志。
    大姐姐有何打算?谢青鹤问。
    蒋元娘看着火盆中烧红的木炭出神片刻,才缓缓地说:他是个男人大丈夫。男人大丈夫都是看不起小女子的。妇人一旦发狠,闺阁中太多手段可以使用,这却不好与弟弟细说,你在这里吃喝休息都要警醒些,过了这几日就有结果了。
    谢青鹤大概知道了蒋元娘的想法,摇头说:大姐姐,妻杀夫,千刀万剐。
    蒋元娘不禁好笑:抓住了千刀万剐,抓不住么,呵呵。
    也不至如此。谢青鹤绝不肯让蒋元娘行险。他来处理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就办妥了,要让蒋元娘去办,指不定就成了记入县志遗臭千年的杀夫案,反倒赔上蒋元娘的一生。那又何必?
    此事我自己也能处理。只是此前不知道大姐姐的决断,实在把握不住轻重。大姐姐与他结缡多年,我也不知道大姐姐是不是真的心爱他谢青鹤还是得解释一番,以免蒋元娘心中不悦。
    蒋元娘心情很复杂,许久才说:日子过得长了,才知道人活着无非柴米油盐。我在这家里,一无所有。只有他多看我一眼,我才能过得好。只说得上他是否心爱我,可谈不上我去心爱他。
    谢青鹤入魔修行也很少与妇人接触,更没什么机会去听妇人倾诉情爱苦恼。
    蒋元娘的处境他能理解,真正听到蒋元娘说起自己的感情生活,他又觉得有些意外。
    蒋元娘年轻靓丽,又是秀才公家的闺女,嫁给李常熟做填房,看似蒋元娘吃了大亏。可这世上青春靓丽的女子不少,将正室虚位以待的富户又有多少呢?以至于蒋元娘嫁给李常熟,竟似高嫁了。
    李常熟阅历丰厚身家不菲,对付年纪轻轻的蒋元娘不费吹灰之力,蒋元娘靠着他吃喝度日,见识阅历也被他镇压着,从身心到精神都处于极度弱势的状态,她说,谈不上心爱。
    如何去爱?拿什么去爱?一无所有之人,贫瘠得连自我都缺失了,哪还有资格去说心爱?
    她只是被爱之人。李常熟想爱她,就爱她。不想爱她,她也别无他法。
    李常熟也可以一边爱她,一边羞辱她。比如他愿意给蒋元娘花钱,可他从不给蒋元娘尊重。
    谢青鹤想起了伏传。
    他知道,他和伏传的关系,与李常熟与蒋元娘并不相同。
    可是,细想起来,也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李常熟完全掌握了二人之间的主动权,不管李常熟想怎么对待蒋元娘,蒋元娘都没有抵抗之力。单从这一点来说,他与伏传的关系其实更危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