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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自己能够看穿一切,直至今日,心底却突然多了几分迟疑和胆怯,甚至觉得周身所有向他投来的目光全都变成了对他的审视,好似他才是暴露无遗毫无遮掩的那个人。
他不由得感到气恼,也觉得惊慌,不顾身体状况强行站了起来,却又不得不紧紧握着一旁的扶手以作支撑,模样着实狼狈不堪:“出去,都给朕出去!”
“是!”御医接连高声应道,随之逃也似的快步转身离去,大殿内很快再次恢复了平静,只留秦语辞一人依旧端正站在原地,久久未曾动弹。
“你怎么还不走?”皇帝勾唇嘲讽出声,“留下来看朕的笑话?”
“儿臣不敢。”秦语辞应声道,神态未变,语气依旧平和,“只因故事尚未讲完。”
她道,像是要一并揭下所有伤疤,暴露出隐藏其中的一切腐烂与不堪:“此次出行,儿臣不光冒死寻了粟兰花回来,还因一路被人追杀,碰巧闯入京郊的一片深林。”
“父皇猜猜,儿臣见到了何物?”
何物。
皇帝不敢猜。
他不由得静默下来,堂堂天子,竟被自己的嫡女逼的哑口无言,秦语辞同样默声站在远处端详他,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再次开了口。
轻声道:“是座坟,隐藏在林子深处,很深很深。”
“而那坟上刻下的字迹却当真十分熟悉,我一眼便认出这是母后的字迹,可葬于坟中的人却同她非亲非友,甚至名字我也从未听闻。”
“是、是谁?”皇帝下意识的睁大了双眼。
“顾子守。”秦语辞启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来。
顾子守、顾子守……
皇帝闻言一怔,顾子守这名字好似魔咒,接连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叫他不得不回忆起他的模样和身份。
这人是个画师,在萧皇后还未嫁给皇帝成为太子妃之前,他便一直为萧府作画,后来又被皇帝看重,接连提拔成御用画师,时常为皇家辛勤。
他画花草,画虫鱼,也为太后画像,为皇帝画像,张张栩栩如生,叫人颇为赞叹。
于是有一日,皇帝心血来潮叫来皇后,希望顾子守能为自己和皇后共同画上张像,记录他与皇后在一起的美好瞬间。
“朕的皇后美丽非常,犹如天上谪仙。”他笑笑,抬手握紧皇后的手,眼底满是愉快欣赏,“若不是朕,你又怎会有这样的福气可以一见。”
他依稀记得,那时皇后并不开心。
皇帝一怔,以为自己说的不够,继而再次开口,恨不得将一颗心捧到她面前,叫她看看自己到底对她有多爱慕,有多喜欢,只是无论自己如何做,那日的她也从未展露笑颜。
皇帝不免有些气恼,想着待画师将画作好后她应会开心,便安静等待,许久后那张画像总算完成。
谁知垂眸看去,顾子守竟作了张颇为丑陋的画作给他,他将皇后画的极美,却又刻意丑化他的模样,叫他看起来简直不堪入目。
皇帝见状顿时盛怒,当即下令叫人将他带下去,本想要他性命,但念在昔日他曾为萧府,也为皇家作了那么久画的份上,最终免他一死,只是发配边关。
再后来,这人究竟如何他便不得而知了,只记得似乎从那日起皇后日日都不开心,也轻易不愿与他见面,直至他们有了第二个嫡女后,状况才总算得以改观。
皇帝喜悦非常,认为这个嫡女乃是她的福星,难免喜爱万分,甚至意图待他日自己老了,再也无法处理朝政之时,便退位让贤叫她做一国之君。
可没等这个愿望实现,她的生命便永远停留在了某个冬天。
皇帝一时间想起了太多往事,件件皆是他不愿记起的伤痕,可直至今日,他却突然不知自己该作何姿态,也不知是该伤感还是该悲哀。
他只是又突然记起,那画师第一次入宫的时间似乎和皇后有孕的时间颇为相似。
也突然记起那次醉酒,他尚未宣召便直接进了皇后的寝宫,随之撞见她怀抱着次女,同她讲述自己以往身在萧府的故事,故事里有父母,有姊妹,也有那个画师,她告诉女儿,那是她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甚至每每行床笫之事时,他满含爱意的看向皇后眼底,却总是触及一片虚无,她分明在看他,又像从未看过他,似乎心里一直藏着另外一个人。
就连她平日最爱喝的粟兰,也是不知从何时养成的习惯,每逢皇帝问起,她便说是自己少时曾经碰巧行至燕山游玩,从见到那花的第一眼便颇为喜欢。
皇帝听进耳中,记在心底,当即便命人年年到访燕山摘下粟兰予她,企图讨得她一晌欢心。
只他从未想过,那燕山地势颇险,她一弱女子又是如何爬上去的,这才得见盛开在山顶的簇簇粟兰。
他从未疑虑过她分毫,对她报以足够的宠爱与信任,却不想到最后这宠爱变成了刺向他的刀,这信任变成灼伤他的剑。
“来人。”皇帝顿了顿,终究嘶哑开口,“将皇后请……”
原本是想将她带来的,可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殿外还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怕她受凉,终究还是将未说完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最终抬了眸,看向眼前端庄站着的秦语辞,难得向她伸出了手。
“辞儿。”他道,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力,又有些可怜,“扶朕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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