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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20)

      肿瘤科里, 每一张床位的病人都能书写一场悲欢离合的故事。
    有些人很幸运,有伴侣、子女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可以苦中作乐, 哪怕结局不尽人意,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 也能不留遗憾, 相守相伴。
    有些人很不幸, 在苦海中孤舟求生,撒手人寰后,还留下一地鸡毛。
    两人下了车, 连行李箱都没来得及放回家, 马不停蹄打车赶到医院, 提着行李直接到了肿瘤二区。
    还没进办公室, 远远就听见了一道气势汹汹的拍桌声, 以及一个男人响亮的大嗓门:我和我妈才是在同一个户口本上的,她算个什么东西?给她不给我?!就没有这个道理!你们说是不是?
    办公室门口围着一群看热闹的患者和家属,往里头探头探脑张望。
    护士长叉腰喊:都别围堵在这儿看热闹啊, 还有人要进来开药看病谈话呢!
    又进去劝说:有话好好说,不要拍桌子, 我们还要工作, 其他病人还要看病。
    男人稍微放低了声音:那你们把我妈的死亡证明开给我, 我拿到证明就走,我也不想跟你们闹, 我也要回单位上班挣钱,我不闲。
    张跃在电脑上敲病历,看也不看他, 语气不耐道:死亡证明按规定就只能开一份,我已经给了周老师了,你找我闹也没用。你就算把我投诉到医务科去,我也就只有这一句话!
    简清回到病区,围在门口的看热闹患者和家属自动给她让开道。
    简清冷冰冰遣散围观群众:不要围在这里,都回自己房间去。
    她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挺能唬人。
    虽然爱看热闹,但大家都有些怕简医生,恋恋不舍往里面看了几眼,又小心翼翼看了眼简医生冷冰冰的脸色,拉着身边人慢慢散去了。
    办公室里,张跃身后坐着一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面黄,瘦削,秃了半个脑袋,双手环胸,翘着二郎腿,看着张跃写病历:你不给我,我以后有空就来医院,坐在你身后,看着你工作,我也念过书,算半个知识分子,我不医闹,我就要讨一张证明书,就这么简单。
    简清没来得及换上白大褂,直接进去,先让围观劝说的几个医护人员散开去做自己的事,然后拉了一张椅子坐下,亲自和中年男人对峙:两年前给你打电话,叫你来医院,没听见你喊妈喊得这么亲切。
    冷漠的语气一如既往有些讥诮。
    当初鹿饮溪和她不熟的时候,偶尔会被她这么嘲讽一两句,让人恨得牙痒痒。
    中年男人是赵老师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子,姓王,名恩义。
    两年前赵老太太生病入院,确诊癌症后,简清要来亲属的联系方式,打电话给他,让他来医院办入院手续。
    为预防医患纠纷,医院救治一些无亲无故无友的无名氏,如流浪汉时,必须先上报给医务科,经医务科同意后才能收治;如果尚有直系亲属存在,医院一般会先联系亲属,催亲属过来办手续、签字同意。
    两年前,王恩义听到赵老太太得了癌症,二话不说,挂断了电话。
    那年赵老太太捏着报告单,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门诊候诊区的蓝色椅子上,小小的身子越发显得佝偻。
    简清下了门诊,看见她还一个人坐在那儿,就说:你叫个邻居来也行,我给你办入院。
    赵老太太就找来自己的邻居周老太太作陪,简清才敢把她正式收入院,给予治疗。
    后面,她让人多次联系王恩义补办手续,王恩义直接把医院电话拉黑了。
    简清就在承担极大医疗风险的情况下,给赵老太太实施治疗。
    王恩义看简清穿着常服,语气不善,问:你谁啊?你认识我?
    张跃站起来:师姐,怎么提前回来了?
    王恩义一听就问:你是管他的领导?那你管不管事?
    简清没回答,只冷道:死亡证明我们只出一份,你要天天来,我们也只能天天请保卫科的人来。
    患者在医院死亡,医生会开具《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一共两页,其中一页医院存档留底,另一页有三联,分别由家属、公安局、殡仪馆保管。
    我是她名义上的儿子,你们把死亡证明给了别人,我怎么办?我怎么去公安局替她销户?再怎么说她也是我家的人,就算活着的时候关系不好,死了也要帮她操办点后事吧。
    办公室里见多识广的医生护士纷纷在心底冷笑,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什么销户?怕是有什么房子、遗产要过户,才眼巴巴地来抢死亡证明。
    隔壁医疗组的一个医生说:小张医生给了谁,你就去找谁要,你之前又没来过医院陪护照顾,我们医院当然选择交给知根知底的人。
    王恩义:我要是找得她还用得着来医院看你们的脸色?
    他十多年没和他继母联系过,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也不知道她的同事、邻居叫什么,还是今早在几十个人的家族群里看到她邻居拿她手机发的死亡讣告,才知道人走了,连忙和单位请了假,跨市来医院拿死亡证明。
    他们家房产证上有继母的名字,需要拿到继母的死亡证明,房子才可以过户给他。
    简清神色淡漠:我们这边谁交钱,谁陪护患者,最后死亡证明就给谁。
    张跃跟着打配合:这两年赵老师在我们医院治疗花了十几万,都是她邻居交的钱,要不然你替她邻居补交一下医药费?
    其他医生附和说:对啊,你补交一下,我们再帮着劝劝,让她把死亡证明给你。
    提到金钱钱,王恩义一激动,又提高了嗓音:哪里是她交的?那是我妈银行卡里的钱!现在我妈银行卡里还剩下的钱,说不定都被她划走了!
    简清摇头,冷道:她每个月的退休金,一大半都给你妈治病了。
    两年来,这个一口一个我妈的孝子,从没来医院看过一回。
    自知这点理亏,王恩义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摸了一把秃头,强词夺理:得,我不跟你们掰扯这些,按照法律规定,我是她名义上的儿子,我是不是就有权利拿她的死亡证明?你们不给我,你们是不是违法?
    简清态度强硬,毫不退让:我学医,不学法,不懂那些,但懂法律规定子女有赡养扶助父母的义务,你要是想谈法律,就去医务科说,医务科那边有学法的,我们这边还要干活。再不走,我报警,顺便让你们单位的领导来评评理。
    扯到了单位,王恩义站起来,指着简清的鼻子放狠话:你等着,我去找你们医务科的领导,你们不要后悔,到时候让你们吃不了官司兜着走!
    他单枪匹马赶到医院来抢死亡证明,身边没个壮胆的人,也不敢真在病区闹起来,放完狠话,直接出了病区,去医务科投诉。
    看见他走,简清打开赵老太太的病历,检查各项医嘱、报告单、知情同意书、签名是否完整,还把上次的住院病历调了出来,检查是否有记录严防自杀,确认病历文书都无疏漏。
    张跃说:放心,师姐,我全都检查过了,真站在被告席上,我们也不是过错方,让他去闹。
    鹿饮溪插话:别担心,他不敢告。
    张跃:小鹿你咋知道?
    鹿饮溪:我听赵老师说过,他在X局工作,体制内的,不敢闹大,只敢在我们医院扯嘴皮子。
    继母得了癌症,名义上的儿子未尽赡养扶助义务,人一死就火急火燎来医院拿死亡证明,闹大了,传到单位上去,再被人举报一下,遗产能不能到手不好说,他的前途算是毁了。
    简清同样清楚这点。
    她从不和患者唠嗑家常,但她在最初就会收集清楚病人的家庭信息,牢牢记住。
    医患纠纷有一套固定的处理流程,先找医务科介入处理,院内协商解决;解决不了的申请第三方仲裁机构介入调解;调解不成功,再起诉到法院,由法院裁决。
    多数人都按流程走,但有些时候,碰上某些同是体制内的人,就不喜欢走流程了。
    而是会选择走关系,找人情,找领导,动用权力去压制。
    所以更要谨慎对待。
    简清揉了揉额角:张跃你打个电话,先和医务科报备一下这个情况,我去找主任说下。
    肿瘤二区的科室主任是胡见君,也是简清的导师。
    胡见君身兼数职,博导、学科带头人、肿瘤综合中心负责人、医院副院长,多数时候都在全国各地飞,参加大小会议,近年名气水涨船高,隐隐有望争夺下一届的院长之职。
    他这时候一般不在病区的主任办公室,而是在行政楼的副院长办公室。
    简清简单汇报了情况,胡见君端坐在办公椅上,低头在文件上签字,板着脸沉声道:你看着处理。
    早年他是一个儒雅的医生,如今身处高位久了,不怒自威,喜怒不形于色。
    他曾是她的导师,如今是她的上级,他带着她从临床一步步成长起来,她在临床的行事风格,很大一部分就是从他这里学习而来。
    简清应了声:好。
    胡见君抬起头,看着她,开口问:还不嫁人?
    简清说:不嫁。
    那就好好工作。胡见君低下头继续批改文件,女娃娃不一定就要嫁人生子,搞科研搞临床带学生,做出一番成就来。没事的时候回家看看,陪陪家里人,你爸爸上次还和我问起你。
    胡见君对自己这个得意门生给予厚望,科室的人都在传他拿她当接班人培养。
    他说这些话时,是以老师的立场,而非科主任的立场,简清就换了个称谓:嗯,谢谢老师。
    *
    回到办公室,张跃和简清说:医务科蒋主任的意见是,看看能不能劝劝周老师那边,让她把死亡证明拿回来给王恩义。
    医务部的主任常年协调院内院外各方关系,和稀泥和惯了,为人处世滑溜跟个泥鳅似的,能避免产生纠纷就尽量避免。
    简清没表态,看了眼时间,说:知道了,下午上班再看。
    下了班,简清和鹿饮溪先把行李丢回公寓,然后一同外出觅食。
    路上,路过一栋老旧的筒子楼,简清拉着鹿饮溪停下脚步。
    要不要上去看看?周老师住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纯走剧情的一章,今天可以说早安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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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陪伴
    *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 企事业单位住房面积紧张,单位给员工安排的宿舍,都是这种学生宿舍似的筒子楼。
    筒子楼毗邻工作单位, 楼里每层住有3~4户人家, 大家共用一条狭长的走廊, 走廊尽头是公用的洗浴间、厕所。
    上个世纪, 进了单位, 离开平房, 住上了楼房,会兴奋得一晚上睡不着。
    当年无数个家庭在这里结婚生子,邻里之间, 炒菜的锅碗瓢盆声、夫妻红脸吵架声、小孩的哭闹玩笑声, 听得一清二楚。
    历经几十年风风雨雨, 这栋建筑的墙面早已蒙上了一层灰黑色, 墙体斑驳脱落, 破旧的阶梯露出了钢筋。
    像是一位迈入了风烛残年的老人。
    当年的住户早已随子女搬进了宽敞明亮的高楼大厦,余下的几户人家,要么是不愿随子女一块生活的老人家, 要么是经济条件不足以买新房,只能继续住在这里。
    鹿饮溪手上提了一大袋水果, 踏上阶梯:以前我跟妈妈也在这样的楼里住过, 阳台上看出去就能看到医院。
    她很意愿和简清分享自己过往的人生, 把自己大大方方地展示给她看,想要被她了解。
    也想了解她。
    可惜她很少谈论自己。
    她只说:有些刚毕业的学生, 或者长期看病的病人,会租住在这里。
    江州市房价高得离谱,市中心附近的有医院、学校的地段更是寸土寸金。
    有些学生和生病的家庭承担不起小区高昂的租金, 就选择暂住在这栋破旧的筒子楼。
    楼梯位于筒子楼中间,上到三楼,耳畔隐隐约约传来菜进入油锅的滋啦声、铿里框朗的翻炒声。
    简清带着鹿饮溪拐向左边的301间,敲门。
    房门是大敞开的。
    这一层似乎只剩下301、302两户人家。
    鹿饮溪转了个身子,探看旁边的301。
    301房门也是敞开的,但房内物品有些凌乱,门口还放着几个纸箱,像是在收拾东西准备搬走。
    哎呦,简医生,小鹿医生,你们怎么来了?
    鹿饮溪提起水果,露出一个浅笑:周老师,我们来看看你。
    周老师连忙把她们请进室内: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去把锅里的菜翻起来,大中午的,吃了没?没吃的话就留下来一块吃个饭。
    午饭有了着落,鹿饮溪挠了挠脑袋,小声说:早知道应该买点菜带过来的。
    简清环视室内。
    室内干净整洁,客厅角落有一架钢琴。
    周老师是一名退休的音乐教师,弹得一手好琴,哪怕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皱纹纵横,却依稀可见当年的娴雅文静。
    墙上挂着不少合照,鹿饮溪一一看过去,看见了年轻时的周老师挽着自己的丈夫,笑容灿烂。
    她情不自禁感叹:周老师年轻时好美,好有气质。
    简清跟着看过去,嗯了一声,夸了句:好看。
    鹿饮溪看向简清,说:以后我也要给你多拍几张照片,等你老了,年轻人看到你年轻时的容貌,也一定会惊艳赞叹。
    就是不知道,那时候是谁陪伴在她身边?
    谁会那么幸运,与她携手走完一生呢?
    听到鹿饮溪的委婉夸赞,简清转过头,定定看了她一眼,干巴巴回应:你也好看。
    说完,就转回去继续看墙壁上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