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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九月的天津,太阳依旧很足。
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铺满整个房间。卧室的实木地板光洁极了,照射之下简直成了镜面,映出一老一小两个依偎着的人影。
“什么后来?”老人问。
这间卧室朝南,午后的热度晒在身上,叫人发懒。她靠在窗前的摇椅上,几乎昏昏欲睡起来。
“就是他们回到了上海,去拍了这张结婚照片。”男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声音还很稚嫩。他手指着厚重相册的其中一页,满脸是掩饰不住的好奇:“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眼见老人要睡过去了,孩子着急起来,摇晃起她的胳膊:“太姥姥,你快说嘛,我想听。”
老人被摇醒了,掀起眼皮,慢悠悠的说:“我也记不清了。”
男孩一听,沮丧极了:“怎么能记不清呢。”
不过孩子的脾气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
没过多大一会儿,他就兴高采烈的自己补完了整个故事:“我知道了!肯定就像动画片里演的那样,公主和王子结了婚,住在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堡里,有很多小鹿和小鸟来参加他们的婚礼。然后他们过完了幸福的一生,对么?”
老人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倒是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卧室的门被推开,一个打扮精干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生了双大而圆的眼睛,菱角一样的唇,丰润饱满。
“我不是跟你说了好多次,午休的时间不要来吵太姥姥了吗?”
男孩被妈妈拉了起来,嘟着嘴解释道:“可是我想听太姥姥讲故事嘛。”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把女人的精神头给点起来了。
她转向老人,苦口婆心的劝:“您累了就得休息,可不能老这么依着熊孩子,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厢劝完老的,又拎着小的往外走:“还有你,跟我出来,我给你讲故事书!”
男孩跟在妈妈后面,一路往客厅去,一路撒娇耍赖。
啪。
卧室的门在他们身后被掩上了。
屋子里静下来,老人低头往下看去,瞥见了相册上那张边角泛黄的黑白照片。兴许是方才谈起了过去,她多少有点感悟。
活得越久,往往就对周遭的事物越麻木,不会再好奇。
可就算明知道身边再没有奇迹发生,单是光阴变换这一件事,已经足够让人着迷了。
比如自己年轻的时候,长得并不十分像母亲姜素莹的。
但隔了两辈,自己生出来的女儿又生了女儿,却和记忆中的母亲几乎一模一样,活成了姜素莹的翻版。
开朗、热情,使不完的精神头。
就好像时间在往前流淌,人的影子却留了一些下来,不断轮回着。
仿佛故事也是如此,一代代延续,如同重孙子口中追问的——
后来呢?
过去像是隔着一层迷茫的雾,老人记不清了,却又恍惚还记得。
“廖印芝。”
这是她的名字。
而父亲淡声称呼她的全名时,一定是她犯了错。
比如打碎了母亲最真爱的花瓶,比如把书本涂得乱七八糟,再比如背着大人去爬山岗上最危险的杨树。
闯了祸若是没被父亲捉住还好,一旦被捉个现行,那就完了。
廖海平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奖惩分明,就连对付小孩子也是一样的。
往往到这个时候,廖印芝就寄希望于母亲在场。因为姜素莹如果在,一定会往前一步,护住廖印芝,对丈夫说出一些诸如“要做孩子的思想教育工作,不能体罚”这样的成长守则。
而廖海平手里握着戒尺,啪,啪,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
他神色沉郁,行动上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完这出演说,就好像姜素莹是他的克星似的。
一番沟通下来,打是多半挨不成了。
只是转过头来,廖印芝还得听母亲教育很久。不过她才不介意呢——本来就是她犯错,是理应受罚的。再说少了打手心,听几句骂算什么!
山坳里天光长。
受过爱的教育,母亲往往会带她去找其他的小朋友们玩耍。
孩子们是最喜欢姜素莹的,因为她性子活泼。哪怕是在根据地最苦的日子里,饭都吃不饱,她也会唱很多歌。白俄的,英文的,各种各样奇异的腔调,快乐极了。
不像廖海平,看着就阴沉、叫人畏惧,像蛇。
所以廖印芝小时候经常有个疑惑:父亲这样一个恶人,母亲又为什么会和他一起生活呢?
为了解开这个世界级难题,她甚至去问了张敏玲姑姑。
张敏玲姑姑每次提起这件事时,回答只有一个:“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你长大就知道了。”
廖印芝年纪太小,根本不懂爱情是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廖海平当初为了能和姜素莹长久的团聚,几经挣扎之后彻底放弃了上海的生意,遣散了家仆,孤身跟随姜素莹的理想来到鄂东。
这些奉献与退让,廖印芝是不明白的。
在小孩子的心里,她只是希望母亲能多陪陪她,和她相处。
但姜素莹太忙了,总是有无穷无尽的事情要去做——起初是翻译文书,后来和日本人打起仗,她又拾起密码学的爱好,破译情报,做上更危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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