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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62)

      银止川笑:这柄长枪杀孽极重,封在一个匣子中既镇压亡魂,又隔绝它不被庸俗平凡之人占有。从三百年前被人封入,一直无人打开过。
    噢
    西淮推测问:所以呢,你打开了它?
    是。
    银止川倒是十分干脆,就这么直白应道:那个时候,我十三岁。跟一个朝堂大员的公子在巷头斗虾,被我爹捉住,罚跪祠堂。据说,拔出这柄枪的人将成为天下众将之首,我玩性重,就随手去碰。
    然而没有想到,尘封了数百年的枪匣就这样在银止川手中轻易打开。
    他甚至没有费什么力,只拍开了匣上的落尘,手指轻轻跟着那蜿蜒的神秘铭文抚过,濯银重枪就在匣中低吟起来,如同受到了什么召唤
    兀自震动!
    银止川呆呆地望着封匣,直到整个镇国公府都被那尖啸惊动,镇国公带家丁匆匆赶来,银止川才怔愣地脱力,让封匣啪得一声落在地上。
    从那一天起。银止川仰视着夜空,低哑说:我爹说,这就是我的宿命。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告诉我,我将注定为盛泱提枪上马,重振山河。像先祖那样捍卫盛泱江山,恢复盛泱的荣耀
    西淮蹙眉看着他,银止川说:但是我想,为什么非要是这样的宿命呢?
    我能提起那把枪,我是为我自己提起的。我觉得有意思,好奇,才去触碰它,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的以酬君恩!
    桑梓归是征战归来的战士们爱喝的酒,桑梓在古文上便是故乡的含义。
    入口醇香,后劲儿却极大。
    银止川饮了数坛,不知道是不是酒气上来了,他蓦然说出这句话时,西淮都不由在身侧微微掐住了手指。
    这实在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换作任何人讲出口,都不免给家族召来大祸。
    银止川此时,却只是无所谓笑笑,猛然伸手,去掐西淮的下颌,勾着他的下巴带向自己,轻轻亲吻他冰冷薄凉的唇,然后越来越重,直到将西淮吻得几近窒息,推阻银止川胸口,才蓦然放开。
    他像个很恶意的小孩,盯着西淮水光潋滟的唇,问:
    你看,我就是混蛋,是么?谁也限制不了我谁也不能叫我为他死而后已!
    西淮仍在喘息,银止川简直仿佛一个随时会爆开的炸弹,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就捉弄谁一下。
    他唇齿都要被银止川吮咬麻了,这人动起手脚来根本没个轻重。
    西淮缓了片刻,才道:我不过是个卖笑求生的小倌,没什么看法。少将军说对,那就是对的好了。
    银止川轻轻哼笑了一声,你是个卖笑求生的小倌?
    他反问:但你这个小倌倒是比许多当朝大员都要危险的很。望亭宴上给莫必欢父子下套的人是你罢?
    西淮一怔,然后随即微微一笑:你发现了?
    宴上没有人能写出那首词的人。
    银止川懒懒一笑:御史台的林昆有此才华,但是不会有此城府深处的手段。其余的多为莫必欢党羽,不可能会作此词来害他。
    当时银止川只觉颇为感兴趣,想知道是谁能作出这样的藏头诗令莫必欢儿子终身不得入仕。
    可后来仔细想想,他才惊觉自己身边带了个何等危险、掩藏着锋芒的人物。
    你是个挠起人来颇有些疼的小东西。
    银止川道:但我不在乎。
    他眯眼,与西淮漆黑的眼睛对视:因为我也是个很坏的人。
    就像我不满进则功高盖主,退则辱没门风,不肯为盛泱的君王提起枪。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驱使我,控制我!
    西淮看着银止川看似不羁放浪的眼睛。他的瞳仁很黑,放在这夜色中,就像在这黑寂的瞳仁中藏着一头蛰伏欲跃的青龙。
    西淮看着这样的银止川,却倏然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某种悲凉
    他就像一个独行者。
    倔强地执拗地对抗着君臣论议,臣为君死天经地义的古旧训条。父兄觉得他不谦恭,是家中顽劣的幺子;世人骂他放浪不知忠义。
    当然,最痛苦的也许是他的独活。
    为家国君主热血以赴的父兄蒙受冤名死了,最叛逆不羁的小儿子却留存于世,孑然一身。
    那后来呢?
    西淮问:你打开了那把枪匣,你得到了它么?是不是真的拥有了它,就会成为天下众将之首。
    被我爹没收了。
    银止川笑笑,却不以为意道:他说我心术不正,不配拥有那把枪。就藏起来了。他说我何时想通,愿为盛泱的疆土生死相赴,再交给我。后来,他们就都死在沧澜了。
    所以你现在也不知道那把枪在哪儿?
    不知道。
    西淮觉得有些奇异:这样一把世代相传的濯银重枪,谁拥有它,就拥有了天下众兵。代表着绝对的尊荣和权柄,银止川竟然不知道它在哪儿!
    总归也没有我愿意为他提起濯银枪的人。
    银止川漫不经心说:放在何处,我也并不关心。
    西淮微微无言。
    天色不早了。
    喝完了最后一坛酒,银止川将瓦坛往下随手一扔,问西淮道:我送你回去么?
    西淮本在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才抬首。
    他不会轻功,要从这屋顶再下去,也相当不是一件易事,当即道:多谢少将军。
    银止川携他细腰,足尖一点,又如方才上来时那样,将西淮送到了庭院地面上。
    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回去了。
    西淮客客气气道:少将军饮了不少酒,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银止川漫漫一笑,不太经心的样子。西淮不让他送,他也就不送了,但是却也不想回去:
    我再看一会月亮。
    西淮点点头:好。
    银袍轻逸的少将军再次凌空而起,跃到屋脊上,就这么枕着自己的手臂,合衣躺下。仰躺着注视寂寂夜空,与勾子般的弦月。
    西淮走过了拐角,遥遥地听见身后传来吟唱:
    天地苍茫兮,以白骨铺疆。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我越千山见大江,与子同袍展眉兮,不为射天狼。
    美人青丝总白发,悲喜赋予杯酒兮,也无故人回望!
    第68章 客青衫 15
    关于镇国公银家的传闻,一共有三个。
    其一,是说银家练有死士,十万兵甲,藏于天下。
    任何人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他们是什么身份。但是一旦当他们集结,就有推城覆国之能。
    其二,是说银家的幺子银止川,是盛泱王室最提防的杀破狼三星之一。
    他现在纨绔放浪,是尚未觉醒。一旦到了绝境,走投无路的境地,也许就会激活命中星宿,对盛泱造成极大威胁。
    其一和其二加在一起,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但谁也不敢去真的尝试。
    斟酌再三,盛泱王室们对银止川,也就只敢这么金玉鼎食地供养着,只求他千万一直这么纨绔下去,两厢互相相安无事。也不敢轻易去下杀手。
    至于其三,就是西淮昨夜刚探听出来的,银家有一柄传承下来的濯银重枪,银止川是那个将它破开封匣的人。
    只是不知道这柄枪现在在哪儿。
    这三个传闻单看时都觉得荒谬,但是若串在一起,又突然好像都在隐隐互相关联着。
    若银止川真的是那个能得到天下之兵的人,那么他的星宿定然不平凡。关于杀破狼的传说极有可能就是真的。
    而后天下之兵统领天下之将,十万死士也绝非毫无痕迹可循。
    西淮看着自己整理在素白宣纸上的讯息,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他初被银止川带回府时,每一次相处都不由自主地想杀了他。
    他盯着银止川的咽喉,视线无数次从那里若有若无扫过去,想将匕首劈进那处皮肉时的感觉。
    为此,他哪怕自己也活不下去了,也值得。
    但是,那个人却限制着他,要他给银止川酝酿最大的痛苦,令他感受生不如死的滋味。
    可是,他也许并不是为自己考虑吧?
    西淮想,他只是为了得到盛泱,所以银止川还一时不能死而已。
    从那天和银止川在屋顶喝过酒之后,就一直在下雨。
    天好像破了一样,不断地漏下雨来。
    淅淅沥沥的,将院内的青石板都沾染得潮湿滑腻。
    西淮推开窗,看着庭院中沾满了雨水的草木。翠绿而青碧。
    雨风携着寒气,吹在西淮单薄的里衣上,西淮感觉凉浸浸的。
    站了会儿,他关上窗。
    下午的时候,却还是发起了烧。
    西淮,西淮?
    银止川听下仆禀告后过来了。
    他在西淮的面颊上轻轻拍了拍,西淮却完全不应。
    他病秧秧地躺在那里,脸颊烧得嫣红,手脚都是滚烫的。
    银止川去碰他,他也没有反应,好似完全昏迷了过去。
    及至银止川把他抱到怀里,往西淮的额头上敷凉毛巾,他才极轻地睁开眼,瞟过银止川一眼。
    但很快,又极短暂闭上了。
    怎么烫的这么厉害。
    银止川蹙眉:去请大夫了么?
    小厮答:请过了,只是还未赶来
    银止川皱起眉头,小厮们也不敢吭声。
    床上的人倒是低低呻吟了声,喃喃说道:
    冷
    银止川给他掖被,然而掖完,将人盖得严严实实了,西淮却还是哆嗦。
    他满身都是汗,一直昏迷着,在梦里说寒冷。
    哪里冷?
    银止川看着西淮紧闭的双眼:府里最厚的被子都盖上了。再捂你非得捂出痱子来。
    然而西淮却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下午西淮公子在窗前站着,吹了会儿风,没想到就病成这样了。
    小厮愧歉说:我们应当给他披件衣裳的。
    然而吹一会儿风,就病成这样,也实属叫人想不到。
    只因西淮被俘后,服用过那种药。
    那之后,他就和半个残废差不了多少了。
    他比旁人变得更容易风寒,也比旁人更容易染病。
    永远成了飞不出樊笼的困鸟。
    银止川看着西淮烧得殷红的唇和眼梢,无奈地在他额头探了探。
    你叫什么西淮啊他苦笑说:叫西施得了。
    然而此时,西淮深陷于梦中,什么也听不到。
    他只不住地轻喘着,微微仰着脸,像一条即将干死的鱼,胸腔极弱地起伏着。
    露出来的半边左手,是完全没有血色了的苍白色。
    他好像深陷于某场早已过去了的陈旧回忆
    那是沧澜城破时,兵荒马乱的一夜。
    他手心里黏黏腻腻,死死地牵着姐姐的手。
    没命地一起往前跑。
    周围是一片火光,杀戮和惨叫处处围绕着他,但他身上感觉冷极了。
    找!一定要将那女娃找出来!
    提着刀的燕启士兵喝道:男孩儿跑了算了,女娃捉住了,嘿嘿嘿
    西淮拉着姐姐的手,从暗处的角落中悄悄地,无声地看着满脸略腮胡的男人。
    那个燕启人握着跨马横刀,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神色。
    那种野兽一般的神色看起来可怕极了,映在两个小孩的眼睛里,带来无穷的惊恐。
    姐姐
    西淮牙齿上下打着绊,抱着膝盖半晌,却倏然说:你逃吧
    身旁的女孩偏头,望着他。
    我引开他们。
    西淮说:我是男孩儿。即便被他们捉住,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说着扯散自己的发,如墨的乌黑长发一下披散下来,垂在西淮腰间。
    他年纪小,眉目还未长开,这样乍然一瞧,竟真的和女孩没什么区别。
    姐姐记得要逃啊!
    西淮一张小脸苍白无色,他同样害怕极了,但咬牙,蓦然冲了出去。
    逐颜!
    旁边姊妹讶然低呼,却轻微一动,就见西淮回头,冲她咧嘴笑了一下。
    少女瞳孔略微缩小,下一秒,正在逐一翻找的燕启士兵就顿时惊声:
    她在那儿!捉住她
    西淮拼命往前冲,慌不择路地踩过地上的尸体和焦瓦。
    有淅淅沥沥的血水被他踩中,溅了起来,拍在他雪白的下袍上。
    那个时候西淮十一岁。
    他还不知道,其实即便是少年,如果落在敌军手上,有时候,俘虏的命运也并非是只有死而已。
    姐姐,父亲。
    昏迷中,寒玉一样的少年人梦呓般呢喃。
    他好像梦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全身都禁不住哆嗦了起来,颤得像筛糠。
    银止川一怔,伸手去抓他的肩膀,却依然阻止不住西淮哆嗦的幅度。
    救我
    他几乎如同濒死一般,呢喃着祈求:求求你们,来救我
    他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哽咽,原本就是冷冽清泉一样的声音,这样祈求着人时,银止川心中也不由得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