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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嗣音甚至不必去看这个名字,单单看作为头像的照片,就能认出他的身份。她的心像是口被骤然敲响的梵钟,发出嗡嗡的老旧回音,颤动不止。
她记得这张照片。
那时候,她已经被老太太领养了一段时间,对这个新的家也有了一些了解。老太太名叫沈晚云,一个人住在远离市区的福利院附近的“城堡”里,总是收拾得体面气派,待她格外和气怜爱。她总以为她是孤孤单单没有孩子,所以才对自己这个小孩子极尽地爱护。后来才发现不是。
她不仅有先生有儿子,还有一个孙子,却出于某些缘故,自己独居在此。甚至,她原来也并不总是和气的,至少对于这个暂住的亲孙子,她冷淡轻慢,爱答不理。
当年的周礼十四五岁,更是不爱说话的年纪,每每祖孙两人身处一室,除却问几句学习成绩上的场面话,双方具是沉默,连空气都逼仄沉闷。但原谅沈嗣音不敢打破,她那时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敏感怯懦,满怀获得解救的感激,却尚未洗去寄人篱下的拘束。好在若非必要,当事二人很少相处,也许彼此都不喜欢这样的气氛。
沈晚云的住处从未有过“亲人”的踏足,来的都是多年的好友,一来二去,沈嗣音也都认识了。其中有一位姓莫的奶奶,分明也是六十往上的年纪,却步履稳健,精力旺盛,据说曾经是位自由摄影师,即便年纪大了,也常常背着相机拍个不停。
她很爱沈嗣音,说她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天使,常常给她带小礼物,要她做自己的小模特。
她们在拍照时,沈晚云就坐在一边看,这时候的她既柔软又和蔼,连风都是流动而清新的。是的,全然不必沈嗣音去暗自揣测,沈晚云的态度鲜明无比、毫不遮拦——她喜爱沈嗣音更多于自己亲生的孩子,多得多得多。
沈嗣音性格内向,对镜头有些怵,手脚都不知怎么摆,她就笑着对好友莫旬说:“你不要总让她看镜头嘛,让她坐在草地上看树看天看远方,都行,我就觉得不看镜头的照片更有意境。”
这一天,照样是莫旬来沈晚云处陪她说话,聊过一阵后对旁边的沈嗣音说:“我最近在研究怎么做老照片,棕黄棕黄的调子,很好看。像音音这么漂亮的卷发,本身就像外国洋娃娃似的,肯定很适合。”
对于别人对沈嗣音的赞美,沈晚云一向坦然收下,她心情颇好,喝着茶说:“行了,哪次不让你拍了。照片洗出来给我一份就行,我都要给我们音音留着的。”
唯独这一次和往常不同,她们在花园里没拍几张,周礼也不知从哪里而来,正从草坪上走过。他没有目不回视地径自离开,也许是待客的礼貌使然,他在旁边驻足了,向沈晚云问下午好,又对莫旬问候了一声“莫老师”。
果然他一来,沈晚云嘴角微笑的弧度都浅淡了下去,视线转开,摆出眼不见心不烦的姿态。
莫旬对于他们祖孙间的纠葛,想必比沈嗣音要了解得多,她的视线悄悄看向多年的老友,又看向眼前这个挺拔沉默的少年,对哪一边都有不忍。终于开口建议似的道:“好久没见到阿礼,都长成这么高的帅小伙了。既然都来了,就一起拍张照吧,你看看,音音和阿礼穿的衣服颜色,是不是正好搭配?”最后一句,是征求沈晚云的意见。
沈嗣音只觉得周礼灼灼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自己像是被猎人盯上的羸弱的小兽,僵立在原地。
那边,沈晚云默默良久,最终轻嘲似的淡淡开口道:“你是拍照的,何必来问我呢?只要你高兴,被你拍的人自己同意,我有什么可反对的。”
沈嗣音不敢不同意,她正在想周礼也许并不愿意时,耳边响起草地的沙沙声,周礼竟举步往自己这里走来,站到了自己的侧后方。他们第一次站得这样近,才发觉周礼比自己高许多,影子笼罩下来,有一种隐隐的压迫感。
莫旬在尽力地调动气氛,让他们再站近些。
沈嗣音僵硬成一块小石碑,周礼倒不拘谨,又向她贴近了一步,甚至伸出左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像是个爱护妹妹的大哥哥。
他没有像童话故事里的恶毒继母和坏姐姐,他没有故意掐她以示威压,他甚至没有使劲,只是轻轻地搭着她。可她却从这羽毛似的接触中,感受到无声的控诉、倔强、与委屈。若彼此易地而处,自己会有多少憋屈?周礼想必也不会少。
而此时此刻,为了博取一点关注,周礼却宁愿委曲求全,和自己这个分走祖母关怀与宠爱的小偷强盗合影。
是,她在面对周礼时显得胆怯,多少有一层身份的原因,像野猫和家猫,私生子和正牌少爷,自己总归是不占理的、名不正言不顺的一方。
沈嗣音已经无暇顾及照片有没有拍,是何时拍的了,她觉得自己快要碎了,小小的躯壳,被呼啸而来的愧疚与负罪感碾碎了。她到最后也没能知道那张照片拍的如何,但她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沈嗣音的手指虚虚地在少年的头像上方抚动了几下,按下了同意键。
[您和LZ已经成为好友,可以开始聊天了~]
沈嗣音很想和他说说话,但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又打开表情包,想发一张“晚安”的表情过去,可又想,整个晚上都没有一句交谈,现在却发一句晚安,那算什么意思呢?干脆退出了微信,关机准备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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