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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听么?”倪培又喝了一口茶,“其实我倒不愿提,你应该也不愿意想起以前的事情,不过既然我们都坐到这儿了,我也不介意用那些事情来提醒一下自己。”
她顿了顿,“你知道你姥爷叫倪嘉森吧?他从农村来的,不过人长得特别周正,你姥姥应该是特别喜欢他,那时候大学生多稀奇啊,他们都还读的重点,可你姥姥非要跟着你姥爷下乡,在他们心里,教育事业特别伟大,都要大过天了,不过也没忘了造人,造出来一个我。”
她拍着自己的胸口,“他们多能耐啊,生而不养,说的就是他们。”
因为桂林枝跟倪嘉森一心顾着教书,倪培是由姥姥姥爷带大的。姥爷重男轻女,所以倪培绝大多数都跟着姥姥。她对父母的感情并不是自发的,而是在与同学的对比之间衍生的。如果不是存在这种对比,她并不觉得父母的缺失会构成什么问题。
她对父母的想念起初只是一种催生物,后来慢慢成了一种偏执。小升初之后她主动提出要下乡念书,拉近与父母的距离,行使她做女儿的权利。但即便她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也不及他们学生当中的任何一位,他们几乎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教育事业上。
她没有享受到作为女儿的益处,又主动提出回城上学。那时候她渐渐懂事,不需要比较就可以感受到情感上的缺失,她的父母志在培养人才,那么她就变成足以引起他们注意的人才。她发奋读书,做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可她做得太好,以致于不需要父母来操心她。
一个学期过后,她故意让自己的成绩一落千丈,她那位寡言少语的父亲终于给她寄来信件,字里行间要她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保持上进。倪嘉森的字跟他的人一样清隽,末尾是雷打不动的那句:培培,爸爸妈妈永远爱你。倪培愤怒地写回信,“我不要爱,我要我的爸爸妈妈永远陪在我身边!”
她知道她父母对《雷雨》怀有特别的感情,她拿出本该学习的时间加入学校的话剧社,争演《雷雨》中的角色。又兴致满满地给他们打去电话,要他们回城来看她演出。等上了台,面对台下两个特意留下的座位始终空着,她再次意识到她远没有父母的学生来得重要,她并不想哭,可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她很失望,可高考前她再次收到倪嘉森的来信,说等这一届高考结束,他会辞职回城。等拿到交大数学系的通知书的时候,倪培雀跃着乘车下乡,却不想倪嘉森会选择回城是因为身体每况愈下,严重到甚至没有撑过那个夏天。
倪培哭着在日记里写:我还没有拥有过爸爸,就没有爸爸了。
往后她开始从桂林枝身上寻求安慰,桂林枝却告诉她:“培培,妈妈的学生需要我。”“那么多的老师,就你最重要是么?”她跟桂林枝大吵一架,而后伤心欲绝地回了城。
然而不过一年,最疼她的姥姥忽然撒手人寰,这让她陷入了一种自甘堕落的绝境。她酗酒纵欲,她的姥爷并不喜欢她,她就故意把男友带回家。
她收到倪培的很多封来信,撕掉后忿忿地回寄一封,说“你不要再给我写信了,我恨你”。她以为桂林枝会坚持,但自那之后她再没有收到从乡下来的信件。
她愈发放纵自己,直到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一个多月。起初她不说,她觉得她得生下来,这样可以报复桂林枝,让她知道生而不养的下场。其实就算真要说,她也只能说给桂林枝听,她压根没有其他可以联系的人。
所以来问她孩子的爸爸是谁的,只有学校的老师,桂林枝也回城来当面问她。她知道是谁,但不愿意说。那人当时已经不在这座城市,去了别的地方发展。她也不想告诉他,因为这可能要承担结婚的后果。她本能地排斥结婚。最重要的是她并不爱他。
她继续去学校上课,临生产的时候才请了假。把那个折磨了她十个月的小东西生下来的时候,倪培松了一口气。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她再也不是自己了,她也没法再拥有自己。
她打算辍学,桂林枝致力于说服她,后来她申请了延毕,在家带孩子。桂林枝留在城里照顾她,她应该高兴的,但母女俩没法好好相处。
她处处找茬,不让桂林枝碰倪末,后来去学校也带着倪末。倪末在课上哭,她当场给她换尿布,又高声哄着她入睡,她也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她喂母乳,有几次被倪末咬疼了,她直接把人扔在教室,后来都是桂林枝找来抱走的。
倪培是被勒令退学的,通知下来的那一天,她跟桂林枝彻底闹翻,她让她滚回乡下。
她开始工作,把倪末一个人丢在家里,后来才想起找一个月嫂。每每她醉酒回来,都要冲月嫂大发一通脾气,月嫂一个个都辞职不干。
她不断交男友,视倪末为拖油瓶。桂林枝有几次回来想带走倪末,她直接把人赶出家门外。
她看着倪末长大了一些,既邋遢又笨,也就愈发嫌弃她。
那段时间她时常赌,手气背到有要债的找上门,她自己没钱,但家里有,所以顺利地就还了。
那时候她的男友是开餐厅的,她跟着投资,却血本无归,还亏了不少。她忙着钱的事情,就更没时间管倪末,即便她本身也不愿意管。
在她最忙的时候,倪末的班主任给她来了电话。知道她的成绩后,她没控制住,一巴掌就朝倪末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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