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页
她本就不喜欢我,觉得我是她的拖累,更何况又有了她自己的孩子,我很害怕我会变成一无所有的孤儿,所以在新生儿来临时极力讨好,就怕她把我扫地出门。我至今犹记得幼年的担忧,那是非常令人心酸的,每当过着好日子却梦见旧日子的时候,我总能从梦中哭醒。
现在,又轮到我哭了,不是说把孩子送到了乌鲁木齐吗?不是说他们再也不会有联系了吗?为什么我的同班同学、自称孩子的叔叔,却在我姐姐身患重病的生死之交跳出来,说,“我哥哥是孩子的父亲”呢?
你们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我质问姐姐:“他说的是真的吗?那孩子人呢,孩子他爸人呢?”
姐姐默不吭声,只有一声叹息。
郁盛走近我,擦去我毫无知觉却已掉下的眼泪,说:“冷静点,也坚强点。我哥哥已经去世很多年,如果你姐姐的身体再不好起来,那我家阿琨,他就连妈妈都没了。”
第5章 我想说他仗势欺人,但又好像不……
在缓过来之前,我没听出郁盛话里有什么不对。我把刺激点放在了姐姐身上,只觉得她骗我骗得很深,使我在班里最不喜欢的男同学面前毫无尊严、抬不起头。那天晚上最终没煮扁豆饭,而是热了中午的豆粥,我们无声对坐在饭桌,各怀心事。
等我清醒过后,再想起郁盛这一番说辞,发现他果然是个极其冠冕堂皇的人。他孤身一人带着郁家钱和叮嘱而来,为自己挣足了面子不说,还塑造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小叔形象,但为的却不是姐姐和我,而是为了他生自闭症的侄子不能没有母亲。郁琨精神状态不好,长期在家需要亲人陪护,但这八年来他们让我姐姐去看过孩子几次?姐姐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生病,她以为从这个穷苦的家庭送走了他,他就能一辈子养尊处优,没想到只是让他换一种痛苦罢了。而她对于他来说,活着和死了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我对那些富人的家庭生活毫无兴趣,对那个外甥的生死存亡也漠不关心,对去世已久的孩子的父亲更不想多提多问。但郁盛送来的及时雨能解决我们的燃眉之急——这是最讽刺的部分:我明明用着别人的钱,却还对人嗤之以鼻。
后来的一段时间,姐姐活在了另一种形式的地狱里。她拿着背叛孩子得来的30万抢自己的命,又觉得活着了无生趣,有好几次化疗反应严重,她趁我不在的时候拿头撞墙,几乎把脑震荡都要撞出来。我放学回去看到她额头的包,怒其不争:“我在学校里天天看人眼色受尽耻辱,让你好好治个病你都熬不过去吗?”
“那你让我也去死好了,一命还一命!”她恶狠狠地瞪着我流泪。
姐姐身体消减的速度很快,手术前有70公斤的体重,到了十一月末就只剩55公斤。我不能再称她为肥胖的中年妇女,其实她的状态已经像虚弱的奶奶了。有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心情好,我会称赞她:“你终于有腰啦!”
她也会接我的话说:“挨一刀就有了腰,再挨一刀我岂不是能成为小腰精?”
“也有可能是老腰婆喔!”
好不容易撑到第三个疗程结束,我也快放元旦了。那个月的月考我掉出了本二线以外,身体稍微恢复些的姐姐重新把针对我的教育事业捡了起来,每天晨昏定省问我有没有在好好学习,为此特意抽出钱来给我买了一只当年最新款的诺基亚滑盖手机,价值450块。
我本来是不敢把手机带到学校的,但是她说:“你不带怎么办?万一我在家里出了事情呢?医院联系谁?总不见得让人跑到学校来找你吧。而且很多事情,是学校管不了的,我的生死在你手里。”
把话说成这样,我怎么能再反驳她?总不能说与我无关吧。于是手机长期藏在书包深处,中午有空的时候,我会攥着它去学校里的空教学楼里和姐姐短暂地通个话。
12月最后一个下午,我装作生理期疼痛逃过了大课间,跑到荒无人烟的生物实验室给姐姐回电话。她中午有短信过来让我打给她,但我当时实在太困,午休时间就睡了过去。回播时我焦虑地担心她是否哪里有异常,可接起来时却一切都好,她很慈爱地说:“我就是想问问今天你能不能早放学,今天我有力气,可以做顿晚饭给你吃。”
那栋楼里蛛网密布,有不寻常的药剂味道。我扒拉着脱落的墙皮,急得在昏暗的楼道里走来走去:“你能不能听声劝,别去动厨房里的东西,现在它们都是我的了,不属于你知道吗?而且你没有米动什么炊?等我放学去买了回来再做!什么命啊,一天不折腾就不太平是吗。”
“有米啊。”她天真的口气。
“我是说没有菜!”
“田里挖颗白菜吧,炖咸肉吃。我看冰箱里有咸肉。”
“那是去年的了!不准吃!医生让你吃新鲜健康的东西你记性呢?!回去我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咸货全部扔掉!”
在生病之前,她平时吃饭很随意的,可能手边有什么就吃什么简单对付了。生病之后我每天早上给她准备好午饭,可她连热都懒得热一下,被我发现吃了好几次冷菜。还有咸鱼咸肉,我扔过一次,又被她很快发现后捡了回来:“我自己腌的,哪里有问题?”
我心想亏她还是出国留过学的知识分子,什么东西有营养,什么东西有损健康还能不知道?她自己是个什么身体状态还能不知道?心疼这几个玩意儿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