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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华拍拍旁边竹席,反客为主:“坐。”
然后问荆旷:“公子可喜欢这样的日子?可愿长久过下去?”
荆旷抿嘴不语。鬼都知道,他天天想逃。
只是能耐有限,喂饱自己都困难,无暇顾及别的。
赤华再轻声说:“公子这几个月,大约也能想明白了。在荆侯眼里,他的子女不如他的野心重要。他没有嫡子,可庶子多得是。虽然你是最年长、最出色的一个,但……但至今没封太子,总归是有点不稳当吧?——当然,就算封了太子,也未必能高枕无忧呢。”
荆旷唏哩呼噜的喝鱼汤,品味舌尖上的鲜美。舌头忙着,耳朵不闲,听一句,“嗯”一声。
枣儿急得直提醒:“公子公子,小心鱼刺。”
赤华朝她一笑,接着说:“你若坚决在这儿呆着,我当然无从干预。我还可以派人绘一幅田间野趣图,让荆侯看看,他的长公子是如何在徐国优哉游哉、乐不思归的。不过窃以为……他大约不会觉得很有面子。”
荆旷喉咙一动,差点卡了根鱼刺。
“你以为,这种威胁能令我让步?”他冷冷道,“要是我和君父的父子之情能被几句传言挑拨,我白当这个长公子。”
“挑拨不敢当。我当然希望日后继承荆侯之位的是你。”赤华表示冤枉,“我现在人微言轻,但跟现在徐国这位十岁的新国君,还是多少攀了点交情。若公子不弃,我可以负责引见。他是个很明事理的孩子。日后你即位,他长大成人,徐荆两国的关系,绝不会像你的父辈那样尴尬。”
荆旷有点心跳加速,脸上还是不为所动,仰脖将鱼汤灌了个干净,不防呛了一大口,狼狈地吐了一整个前襟。
赤华静静看着,“公子若能鼎力相助,一力化解这次干戈,我保证对你这几个月的事情闭口不言。日后你回到荆国,定然是万民爱戴。太子之位,难道还会花落别家吗?”
荆旷默然不语。若在以前,他大约还会对这句“万民爱戴”半信半疑,觉得只是哄人用的镜花水月。
战争有什么不好,能得财物、得土地、得奴仆,让人扬名立万。
直到他自己也做了几个月的“民”。他突然明白了,和平而单调的日子,对于这些普通庶民来说,是多么难得珍贵。
赤华给他时间想。她自己起身闲逛。参观他的鸡笼,参观他的猪圈,参观他打的柴,参观他亲手割下、又晒干了的麦粒。
最后赤华转到卧室,那破床被收拾得十分整洁,床下摆了两双自制的草鞋,床头挂着条洗干净的女子腰巾。
那个叫枣儿的村女脸蛋红红,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她。她随手取了什么东西看,放回去之后,枣儿立马就给收回原处。枣儿似乎还想跟她解释什么,但怯于身份,始终不敢出声。
赤华忽然有些记不起,当初那个趾高气扬、咄咄逼人、对她志在必得的纨绔公子,到底是个什么嘴脸了。荆旷对她的种种恶劣行径,此时都显得十分好笑幼稚。
等她绕回前院,荆旷已在肃立等待。
他沉声问:“有笔墨吗?我给君父写封信。”
赤华喜出望外,赶紧吩咐从人准备笔墨绢帛。
枣儿在旁边敬畏地看着。
荆旷润了笔,再确认一句:“何时让我见徐国新君?”
“明日一早,有车来接。”她早有准备。
“何时送我回国?”
“荆侯答应退兵的当天。”
荆旷满意地点头,刚写两个字,又临时想起谈条件。
“我的那些旧从人……”
“悉数送回,你放心。”
他点点头,又写两段,犹豫了片刻,似乎有点难为情。
“那……那能不能再加两辆车。我这里的一些……物件,我想一并也带回去。”
赤华顺着他手指看过去,强行忍笑。
过去的公子旷生活豪奢,一件衣裳穿抽丝了就扔,上好的五花肉拿来喂狗,稍微不顺意,随便踢毁东西更是家常便饭。
如今他可算知冷暖,自己亲手补的几件歪歪扭扭的破衣,亲自编的藤箱,甚至亲手修补过的鸡笼,还有那几头膘肥体壮的小猪,他一样也不舍得,都想打包带回去!
这点事赤华倒也能做主,于是爽快应了。
荆旷喜上眉梢,终于真心感激地朝她一点头,然后指指灶台边忙活的村女,小声说:“枣儿也随我回去,好么?”
赤华终于不耐烦,甩个小白眼:“问我干嘛?问她。”
他以为她会吃醋啊?果然是本性难移。
*
荆侯将公子旷的来信通读了两三遍,喟然长叹。
荆旷果然是他的众多儿子里最有才干的一个。这副文笔和思路,其他人写不出来。
他洋洋洒洒,从国内到国外,从民到官到贵族,最后引申到家国天下——诸子百家引经据典,一样样的剖析,此时此刻贸然开战,是如何的弊大于利。
——这些不足为奇,朝堂上那些大臣也能舌灿莲花,说得跟他一样好听。
但荆旷的语调里还含着不少暗示:他已与徐国新君结纳为友,两国日后会摒弃前嫌、互相帮扶。若荆侯一意孤行地攻徐,未免让他里外不是人;若他以后有幸回国,不管是父子关系还是君臣关系,恐怕都会受到很大影响。这让他日后如何面对宗亲、面对群臣、面对其他诸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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