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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99)

      没有风,几株枫树却平白无故地抖了抖,暗卫弟子们缩在枝叶后头藏着,没人敢发出声音。
    尹秋在寝殿磨了会儿时间,等满江雪在殿中煮起了茶,她才低眉顺眼地行出去,冲满江雪问了安行了礼,随后又在满江雪淡淡的打量视线下,如芒在背地朝明光殿行了去。
    大师兄在庭院外的小桥上拦住了她,语重心长地对尹秋说:小师妹,师兄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以后还是少吃糖,多练剑,别惹师叔动怒,你知道你若是叫师叔动了怒,就意味着什么吗?
    尹秋说:意味着什么?
    大师兄仰头看着天,叹息道:意味着师兄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风卷残叶,吹动一地狼藉,那风里含着糖霜的味道,又甜又香,尹秋看着地上那些脏兮兮的糖,仿佛在刹那间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春夜。
    她如今已经长大了,自然知道满江雪当年是在骗她,掉在地上的糖吃了怎么会烂牙呢?
    尹秋暗自腹诽着,抬头看了一眼满江雪,满江雪也正在看着她,两人一经对视,便都露出了别有不同的神色,显然是都因着方才的谈话想起了那年的趣事。
    尹秋说:外人总说师叔如何如何好,其实我跟师兄们都知道,师叔又坏又爱欺负人。
    小贩们都已收好摊归了家,街市上逐渐有人拿着扫帚开始清理脏污,满江雪拉着尹秋行到街边,坦坦荡荡地说:我可从未说过自己是个好人。
    我也总算知道师叔为什么不肯收徒了,尹秋目露狡黠,使坏地说,惊月峰若是来多了人,师叔就会原形毕露,口碑与美名也会下滑,师叔就是怕被人发现你的真面目!
    满江雪无声一笑:没错,你说的都对。
    两人相携而行,沿着街市在城中闲逛,驿站外那条街没什么小贩,旁的集市倒是日复一日的热闹,尹秋对姚定城不太熟悉,一路上都在观望周围的饭馆,纠结着到底去哪家吃东西,直到视线尽头出现了一家茶馆,尹秋眼光一转,赫然就瞧见那茶馆对面摆着个热气蒸腾的小摊儿,生意一如既往的红火。
    尹秋两眼一亮,立即道:我要吃那个!
    满江雪朝那地方看了一眼,发觉那是个专卖云吞面的面摊儿,便带着尹秋行了过去,付钱要了两碗。
    一个个云吞好似元宝,捏得十分精致可爱,那锅里的汤汁又鲜又香,闻来使人食欲大增。
    十岁那年,尹秋被满江雪从桑榆山带走,来了姚定城,她在客栈里浑浑噩噩地睡了几天,之后被满江雪带出来透气,便是吃了这家面摊儿的云吞面,也是在对面的茶馆里,尹秋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白云苍狗,斗转星移,几年时间一晃而过,尹秋立在这摊前,眼前好似出现了一个病恹恹又瘦弱的小女孩,她被满江雪抱在怀里,巴巴地看着那摊主利索地煮着云吞。
    没想到这面摊儿还在,尹秋忽然间有些感慨,那时候真觉得师叔给我买的云吞,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满江雪眸光闪动,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食客不少,摊前排起了长队,一如当年那般,这摊子的座位都被人占了个满满当当,那摊主端着两个白瓷碗,笑呵呵地说:二位姑娘,我这小摊儿没座位啦,去对面茶馆坐罢,已经付了钱,待会儿我自己过去收碗就成。
    尹秋欣然一笑:那就麻烦您了。
    茶馆内今日客人不多,大堂间俱是空座,尹秋特意挑了张靠窗的桌子,欢喜道:当年也是坐的这位置呢,她回头看了看,又说,只可惜那说书先生不在,听不到故事了。
    满江雪用茶水将筷子冲洗了一下,边递给尹秋边说:想听故事得下午来,早间没人往茶馆跑。
    尹秋想想也是,对着面前的云吞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好香啊。
    这云吞做法极其简单,大骨熬的汤,白而清淡,没有多余的佐料,里头搁了少许胡椒粉,闻着又有些辛辣,撒上一把葱花,更是清香扑鼻,寒冷的冬日吃上一碗,浑身都暖和了。
    尹秋吃的很舒坦,大快朵颐间瞧见满江雪进食的动作依旧是那般优雅有矩,便问道:师叔吃不惯么?
    前几年老听你念叨这东西,满江雪执筷的姿势很特别,瞧着有种别样的庄重,她说,今日尝了,不过尔尔。
    尹秋做了个鬼脸,有点不乐意地说:那是因为师叔吃多了珍馐美味,这等街边小食师叔自然看不上眼了,何况我那时候日日挨饿,吃不饱饭,便是给我买个干烙饼子我也觉得那是天下第一,师叔又没挨过饿么!
    怎么没挨过饿?满江雪说,我幼时关外常年打仗,岂会有不挨饿的时候。
    尹秋听了这话,一句公主怎么会挨饿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她及时勒住了话头,把嘴闭了起来,心中暗道一声好险!
    尹秋默默喝了口汤,尽量不动声色地道:师叔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乱世中的富贵人家怕是挨不了饿罢
    满江雪搁了筷子,斟了杯茶,口吻平淡道:你从何处看出我出身富贵。
    尹秋说:猜的。
    猜的?满江雪看着她,难道不是南宫悯告诉你的?
    尹秋一愣,心里顿时生出了几分难以控制的慌乱。
    她顿了顿,将嘴里的云吞一口咽了,略有些心虚地道:师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连师姐的婚礼和产日我没到场这种事她都能告诉你,满江雪说,那我的身世,她一定也不会惜字如金了。
    没想到她居然在这种时候,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世,尹秋难免有些惊愕。
    所以是真的吗?尹秋问得很小声。
    满江雪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的反应,明知故问道:你指什么?
    尹秋说:当然是指师叔的身世了。
    满江雪看着杯中的热茶,那茶水里倒映着她素白的脸,在细小的涟漪里变得些许模糊。
    她声量偏低地嗯了一声,随后迎上尹秋探询的目光,轻轻地说:是真的。
    第96章
    窗柩上落下一只云雀,歪着脑袋啼叫了两声,又在过路人的动静下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尹秋下意识伸手掩了掩面前的白瓷碗,怕落着灰,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满江雪,一时半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纵然南宫悯早就同尹秋说过许多陈年旧事,她也早就知道满江雪的来历,但亲耳听见满江雪承认,尹秋还是免不了感到一阵难言的惊讶。
    云吞吃完了,碗里还剩着些汤水,尹秋一口一口地喝着,暗自在心中思量接下来该如何回话,便听满江雪问道:南宫悯是怎么跟你说的?
    尹秋回想了片刻,将南宫悯告知她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才迟疑着道:她说西翎灭国,是因为师叔不肯和亲
    满江雪姿态闲散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的景物之中,她说:表面上看,灭国的确是因我拒绝和亲所导致,但真相并非如此。
    尹秋说:那真相是什么?
    昔年我父王被永夜国生擒,和亲之事,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为了保住国君之位和性命,满江雪言语平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叙述他人的故事,我自小在坊间长大,不是王宫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公主,因我母亲是中原人,按照西翎皇室的规矩,她不能入住王宫,也没有位份,我们一直住在王宫外的皇家别院。
    在西翎灭国以前,满江雪去过王宫的次数寥寥无几。
    莫说什么祭祀大典,抑或什么传统佳节,哪怕是国君穆德的生辰,她也极少收到宫里传来的诏书宣她进宫,满江雪每年也只是象征性地作一幅山水画,当做寿礼托人送进宫去,没有机会当面同父亲贺辰。
    她养在宫外,虽不如王宫里的皇家子嗣那般尊贵,但好在多些自由,加上母亲是中原人的缘故,认识不少行走江湖的侠客,所以满江雪很小的时候,就在母亲近乎严苛的要求下开始了习武练剑。
    这也就导致满江雪小小年纪,便在关外颇有名气,只因她那一身好武艺,还有极其出色的外貌。
    九岁那年,关外的战火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猛烈,十二部落为着争夺领土没日没夜地厮杀斗殴,西翎又恰巧位于西域中部,夹在永夜与其他小国之间,过得十分艰难。
    眼瞅着国土一天天被旁人割裂占有,穆德又是个喜好美色的昏君,没有治世之能,身边的美人吹了枕边风,说如今家国动摇,不如办场祭祀大典,求真神护佑,穆德胡子都愁白了,听了这话深以为然,便命王宫里的大臣们即刻策划起来,想求个心安。
    隆重程度可说是空前绝后的祭祀大典,在两月后的一个郎朗晴日召开,所有王公贵族都不得缺席,包括满江雪在内,她也被一纸诏书宣进了宫去。
    那日天气晴朗,烈阳当空,纹着西翎图腾的旌旗飘荡在祭台之上,高耸入云,气势巍峨。
    可老天偏就开了一个玩笑,大典还未正式开始,万里晴空就突然变了色,阴云密集,冷风乍起,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整个王宫打的措手不及。
    雨水蔓延了一众宫殿,顺着白玉阶梯淌下来,将祭祀台淹没成了一片河流,臣子们见此异变,纷纷泪如雨下,哭喊着说这是天要亡了西翎,真神也不愿相救。
    王宫里的皇家子嗣在暴雨中急急传了轿撵要撤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人们吓得花容失色,被侍女们搀扶着往殿中跑,没人去管穆德如何,穆德还立在祭台前,胸背俱是一片凉意,他推开了姗姗来迟的侍卫,在那雨里老泪纵横地扶着桌角,凄怆地喊:西翎不能亡,不能亡啊旌旗旌旗也不能倒!
    狂风毫不留情地席卷着天地,那旗柱被暴雨冲打地摇摇欲坠,臣子们在人流中四散窜逃,但凡那旗柱落下去,便要砸死很多人。
    穆德不担心砸死人,他只是着急那旌旗万万不能倒。
    旌旗倒了,西翎也就要亡了,这是极其严重的不祥之兆。
    穆德徒手扶着那旗柱,侍卫们也跟着七手八脚地维持平衡,然而众人没坚持多久,就在那愈发剧烈的风雨中消耗掉了力气。
    咔嚓一声,旗柱在风里倏地拦腰断了,重重朝台下砸去,穆德一张脸惨白得如同鬼影,他被侍卫们齐齐拖去了边上,嘴里还在不住地喊着旌旗。
    不能倒不能倒啊!倒了就站不起来了!
    风雨摧折了王宫里盛开的花,浮了满地的残红败绿,雨水积到了半个小腿的高度,眼见那旗柱兜头砸来,人群鬼哭狼嚎地尖叫着,拼了命地在水里猛力逃走,撕心裂肺地要躲开那道又沉又黑的阴影。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纤瘦挺拔的白影不知自何处从天而降,宛如救世神一般飞掠去半空接住了旗柱。
    九岁的满江雪身量已经不低,外形瞧来同及笄少女差别不大,可她终究是个孩子,就算平素天赋拔尖,身手不凡,但年幼的她没有强壮的躯体,只有瘦弱的双肩,那肩膀承受不住旗柱的重量与压迫,甫一挨上,满江雪便在半空中被砸的口吐鲜血,脸白若纸。
    可她没有一丁点的迟疑,忍着剧痛将旗柱牢牢抱住,硬是凭着一口气扭转了局势,没叫那柱子砸在底下那些人的身上。
    她甚至抢在旗柱轰然倒地之前,猛地将旌旗拽在了手里,在穆德震惊的目光中翩翩然落了地。
    暴雨滂沱,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无法言喻的聒噪声中,臣子们惊魂未定,纷纷抬眸朝满江雪看去。
    他们甚至还不知道满江雪是谁。
    穆德跌跌撞撞地冲到满江雪跟前,他根本不在乎眼前这个孩子是何人,又是从哪里来的,他只在乎那张象征着西翎的旌旗,所幸它没有倒在泥坑之中,它还是干干净净。
    直到暴雨停了,王宫里的狼藉被人收拾妥帖,穆德在后宫的美人堆里听人提了一句,他才想起来那天临危不惧救回旌旗的那个孩子。
    次日,满江雪奉诏入宫,穆德坐在王位上问她:你救了西翎,你是所有公主中的英雄,你想要什么赏赐?
    满江雪重伤不愈,藏在衣下的右肩被绷带缠得极其紧密,她断了半根骨头,胸前的皮肤噙着深深的青紫,那些绷带勒得她喘不过气。
    可她说话时的语速仍是一贯的不紧不慢,听不出她带着伤,满江雪说:我救的不是西翎,而是那些人的性命。
    这一次会见,是满江雪出生以来,穆德头一回认认真真地与她说话,他从前不了解这个女儿,也没心思去了解,王宫里美人众多,穆德最不缺的就是子女,昨日那一番惊险之举,穆德本已对满江雪产生了极大的青睐,可他听了满江雪这番话,心里头那点父女之间的温情霎时间荡然无存。
    你说你救的不是西翎?穆德震怒,你是西翎的公主,你不救西翎,你该救什么?一个连家国都敢漠视的公主,你有何颜面立在我跟前!
    满江雪说:我从未当自己是公主,我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她看着穆德的眼神,并非像是在看一个国君,也不像是在看一位父亲,她冷静地说,西翎我救不了,也没人能救得了,你若还想西翎延续下去,就该把举行大典所花费的巨款,拨给抵御外敌的军将,这世上没有真神,只有活生生的人。
    那张旌旗只是个死物,它代表不了一个国家,也代表不了任何一个生灵。
    穆德失望至极。
    这一场谈话,最终也以穆德的勃然大怒而告罄。
    但满江雪却因着救人一事,在朝夕之间成为了西翎上下家喻户晓的人。
    而这并不能为西翎的衰落改变什么。
    次年,永夜国举兵进犯,敌军一路从边境长驱直入,打进了王宫,穆德被生擒,沦落为了阶下囚。
    那永夜国君已是高寿,满头白发,脸上的沟壑层层叠叠,状如老树身上的枯皮,他问穆德说:听闻你们西翎有位天女般的公主,本君子嗣凋零,膝下一个女儿也无,阿图朵,把你那女儿叫来我瞧瞧,看看长什么模样。
    那个夜晚,永夜国君没有见到满江雪,但翌日天明,西翎与永夜达成和亲条约的消息,如疾风一般传到了街头巷尾。
    茶馆陆陆续续来了客人,堂中的座位逐渐变得拥挤起来,各色欢声笑语在周遭此起彼伏地环绕着,可那些外人的言语,却分毫也掩盖不了满江雪低沉缓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