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2 章
一记飞骑打马入城, 径直奔向皇宫,疾驰的马蹄声惊醒了沉睡中的鼎丰城。
骑手还没到宫门前,城中的世家便收到了消息, 图元安率兵在阊洲城外与胡骑大战, 胡人从城上投掷遇火即燃的油瓶, 前锋军毫无准备,损失惨重。
“哈, 这就叫不自量力!”
彭家主嗤笑一声, 与面前围坐的几位世家族长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中找到了幸灾乐祸。
对于一个以抠门省钱为爱好的吝啬鬼来说,天下没什么比赚钱更重要的事。光统帝这一年来已经寻由头加了十八次战事税赋, 在加上为了保住良妃分位而不得不献入宫中的西海布, 这些都让彭家主日日夜夜没办法安眠。
他现在越想越觉得送女入宫是件亏本的买卖,三丫头在宫中守着个名号,半点实惠没看到,反倒成了一个吞钱的无底洞。五丫头跟着司马烨鬼混, 眼看着连个名分都捞不着,那花楼的女魁还收取买曲银钱呢,自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早知道这样,不若当初嫁一个去边城。现在人家封家可发达了,不但占了乌知河, 还把白鹭口把持得严严实实, 开田晒盐, 那得多大的利!
一想到这些,彭家主就难受得睡不着。再加上之前皇帝因为攻打阊洲而强迫众世家捐赠军资, 彭家主已经多日没睡个好觉了, 原本就不算浓密的头发越发稀疏, 眼见着人苍老了不少。
听说战事受阻,他觉得十分解气。
“本来就是瞎折腾,固守鼎丰城不好吗?!一日之内便能到码头,顺流而下入海,胡人上哪儿去抓人?”
贺岳家主先开口道。
他亲兄弟贺岳景升因为白鹭口一战成了废人,贺岳家的船队也损失惨重。结果事发以后,皇帝非但没有给予补偿,反而借此在贺岳船坊掺钉子,这样贺岳一族出离愤怒。
只是愤怒归愤怒,伤了元气的贺岳家也不敢和皇帝硬扛,生怕司马烨混劲一上来,直接找个由头把自家折腾一番,平白让石家捡了便宜。
这口气就这样一直憋到今天,等到司马烨“倒行逆施”,成了所有世家的公敌,才敢出口。
世家做到这个份上,贺岳家主都觉得自己窝囊。无奈仙匀船队全数折损,这对贺岳家来说可不是小伤,如今天下的世道又风云变幻,缺了底气的人便只能蛰伏。
“但若图元安真的兵败,那阊洲城的胡人多半要趁势东进,咱们这里怕是要危矣。”
石家主不无忧心道。
光统一朝中,唯有石家的地盘最靠西。虽然不与衡寿、阊洲接壤,但若是胡骑打过来,石家肯定首当其冲,不容的他不着急。
听他这样说,贺岳家主冷笑一声。
“石兄可真是多虑了。”
“图元安拿不拿得下阊洲,你石家的壑阳都是朝廷的防守重地,鼎丰城的门户,绝对不可有差池,切莫把两事混为一谈。”
“龙泉剑坊和阊洲矿好是好,但和我们有甚关系呢?司马烨现在就狂妄至斯,若真有了铁坊供应刀枪,怕不是要将我等世家大族全数剿灭!”
这话颇有些大逆不道了,听得石家主微微皱眉。
可在场几人却并没有避讳他的意思。石家又不是傻子,这段时日也被压榨了几层皮不说,石家主的妻族便是因为倒卖米粮被下了大狱。据说石家主亲自入宫求情司马烨都没给面子,一样砍了他小舅子的脑袋。
说他心里没恨没怨,还能和光统帝一条心,做梦去罢!
“阿立!你莫不是忘了阿玉是怎生死的?!”
坐他下手的一个中年人,抹了把脸,声音中微带哽咽。
“他司马烨上位,我们两家也算出钱出人出力,结果怎么样?他还不是翻脸无情,不过是卖了些米粮而已,算得什么大事?!怎的就要了阿玉的性命!”
这人是鼎丰城中二等李氏一族的族长,李家是石家主的妻族,李族长口中的“阿玉”,便是石家主那个被砍了脑袋的倒霉小舅子。两人是表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私交甚笃。
家族嫡支被斩首,这对于李家来说是个奇耻大辱,也让石家主丢尽了脸面。
“表兄,阿玉并非死于米粮银钱,他便是那司马烨作贱我们世家的靶子,他这是在拿阿玉立威!”
一想起已经成为无头尸体的表弟,石家主不说话了。
他低下头,脸上的神色有所松动。
见此情景,贺岳家主和彭家主对视了一眼,知道把这苦主带来的计策成功了。
李家不甘受辱,但又实力不济,只能撺掇石家为他们出头。
让李家人说,比他们亲自下场有用得多。
“阿旭说的对。”
彭家主在一旁敲边鼓。
“阿玉与我等一并长大,他的为人大家都清楚,并非贪图财帛之人,这其中定然有诈。只恨那司马烨根本不听我等辩解,也不查实便治了阿玉的罪,天下哪有这样审案的道理!”
“这分明便是向我等示威,警告我等若是不听他差遣,阿玉便是你我族人的下场!”
听他这样说,贺岳家主也在一旁帮腔。
“阿立,这不是一家之危,而是世家的劫难!”
“我等家族与皇族共存了几百年,一向相安无事,是司马烨坏了规矩!他想将我等一网打尽,好独霸天下,让世家谱系彻底断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观察了一下石家主的表情。
“阿立,你若不想参与也无妨,只是你磨坏了我等大事。”
“我等世家皆是同气连枝,大家闹一闹吵一吵无伤大雅,可在事关生死的大事上,阿立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
他这样说,石家主沉默半响,蓦地抬起眼。
“你等要如何谋划?”
见他似有松口之意,贺岳家主并彭家主又上前一步,彭家主压低了声音。
“那图元安虽然先军失利,可到底是十万大军,比阊洲的胡人可是多了不少。一两日内分不出个胜负,人吃马喂的粮草消耗便要跟上,司马烨多半要压榨我等捐粮捐物。捐归捐,数量足够便好,东西还是可以稍稍做些手脚的。
“壑阳距离前线最近,大军粮草和军需定然是要在壑阳过的,你若是能想些办法,稍微迟滞一下,作甚要给图元安那样多的支援!”
“也不是真让你坏了前线大军的事,只是稍作迟滞,莫要让司马烨赢的那样顺利。咱们这些人终究还是盼着东山军大胜的,虽然司马烨骄奢暴虐,但总比胡人压在头上好,只是给个下马威而已。”
话虽然这样说,但石家主的心里还是不踏实。
他总觉得这时候给司马烨使绊子不太合适,但架不住表弟和几人的轮番劝说,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应了。
时候不早,众人纷纷告辞。彭家主送走了石李二人,刚回到书房并见到回转的贺岳景平,这厮在府外转了一圈之后,又悄无声息找了回来,显然是有事要和彭家主单聊。
“贺岳兄,你说石家这事儿能成吗?”
再度分宾主落座后,彭家主小声问道。
贺岳景平一摆扇子。
“成不成都无妨碍,重要的是老弟你得出手。”
“我?”
彭家主点指了一下自己。
“我能出什么手?”
“嘿嘿。”
贺岳景平微微一笑。
“老石胆子小,便是真按照我们说的做了,也搞不出什么花样。现下最重要的是早解决司马烨。”
“老弟你也看到了,这小子是决计不能让你我两家生下他的种,想做外戚这事儿在司马烨这走不通,不如趁早决断。”
说到这里,贺岳景平的手指搓了搓,比划了一个下药的手势。
彭家主一惊。
“这……”
“阿元,”贺岳景平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开始打感情牌。
“你与景升是挚友,景升如今躺在榻上成了废人,这其中封家固然是元凶,但也没少了司马烨在背后推波助澜。”
“若不是他要景升去抢占白鹭口,景升何苦去惹那些军汉?”
“便像我之前说的,如今世道混乱,再让司马烨丰满羽翼,我等便要灭顶。你我两家皆有女儿在宫中,近水楼台,这几日便该下手。再拖下去,我怕真让图元安拿下阊洲城了!”
听他这样说,彭家主的脸上露出一丝恐惧。
骂人归骂人,但司马烨毕竟是皇帝,弑君可不是小事。
彭家主在司马岳的淫威下。饱受司马懿的淫威。反抗的想法不是没有,但只要动手,他不敢。
“让我家三娘五娘动手,那你家不是要捡便宜?”
彭家主斜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贺岳景平。
他和贺岳景升是好友没错,但家族利益可不能卖交情,何况贺岳景升这位大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搞不好要被他给卖了。
“你挑拨石家阻滞大军粮草,又让我彭家下毒,那你贺岳家做什么?你家在宫中也有女儿,分位还比我家的高……”
他还没说完,便被贺岳景平打断了。
“自然不能让你一家出力,你我两家齐齐动手,三个丫头谁成了都不亏。”
“你莫要担心事发后会受牵连,你可知司马烨若是死了,这鼎丰城中便是你我的天下,倒时候说谁是凶手谁就是,别忘了宫中还有一个薛家的余孽,现成的替罪坯子。”
“我已经联络了贤妃,这两日便找机会下手。但光贤妃是不稳靠的,毕竟司马烨对她有防备,不如你家的五娘来的亲近。”
他这样说,彭家主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
所谓的亲近,不就是无媒苟合么,这话说的太露骨……
只听贺岳景升接着说道。
“只要宫中一有动静,咱们就带兵入宫,趁着石家在外面张罗粮草,你我两家抢占京城,稳保不会有差池。”
同一时间,鼎丰城皇宫御书房。
司马烨放下手中的军报,捏了捏一直紧皱的眉头,转头看向一旁无声站立的内侍。
“什么时辰了?”
“陛下,已然三更了。”
司马烨抬起头,目光在不远处精致的炖盅上停留了一阵。
“这谁送的?”
内侍低头。
“是彭家娘子。”
“良妃今日招彭娘子入宫,彭娘子听说陛下政务繁忙,便亲手做了滋补的参汤送来,陛下若是……”
所谓的彭娘子,便是彭家五娘,不时便会入宫,明面上说是良妃招来叙姐妹情,实则与帝王私会。
彭五娘隔几日都会殷勤地送个汤羹过来,不过司马烨从来都没有吃过一口。
男女欢爱是一回事,信任则是另外一回事,他信不着世家出身的女郎。
果然,还没等内侍说完,就被司马烨打断了。
“你们分了吃。”
他挥了挥手,忽然又想起一事,随口吩咐内侍道。
“你,去把德妃叫来。”
内侍赶到漱玉宫的时候,薛卉月一早便睡下来,她是被使女从被子里拉出来的。
起来的时候,薛卉月一脸茫然。
她不明白为什么三更半夜的,光统帝忽然要传召她去御书房。
“陛下可曾说了什么?”
她一边更换衣物,一边询问前来传召的内侍。
内侍摇头,只说是陛下的吩咐,再多的信息便不肯透露了。
薛卉月不敢耽搁,一路忐忑着去了御书房。
她脚步很轻,进来的时候光统帝正在奋笔疾书,她便跪在门口不敢打扰。
司马烨头都没有抬,随口吩咐了一句。
“你出宫去吧。”
薛卉月一愣。
她不明白光统帝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是有事要她出宫去办?
“怎么,不明白?”
司马烨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德妃入宫几年都没有诞下子息,德不配位,贬为庶人,你自出宫自己过活吧。”
薛卉月大惊,双膝跪倒,不停地向上磕头,口中连连告罪。
她忽然有些心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她却又无力反抗。
如今外面的世道这样乱,陛下把她撵出宫,她能去哪儿呢?
她的小心思,司马烨自然看得出来。
但他并不在意。
去哪里,都比困在鼎丰城好。
他之前待这女人好了两日,没想到她竟然还上心了。
“玉玺的下落,你当真不知?”
听他这样问,薛卉月又开始磕头。
“不知!臣妾是真不知!”
“臣妾在家中,并非与前皇后同出一脉。家族内斗,玉玺便是真落到家族,也不会让臣妾这样的身份知道。”
司马烨点了点头。
“那你便出宫去吧。既然不知玉玺下落,我养你这个闲人也无甚用处。”
“如今你的大仇人薛义臬已然下了皇权,世上再无你的死敌,你自归去好好生活吧。”
说着,他忽然开始咳嗦。
开始只是轻轻地两声,后来就变得越发急促。
薛卉月想上前替他抚背,却蓦地想到司马烨是个生性多疑的人,轻易不会让人近身。
自己若是贸然靠过去,怕是要引他生气。。
司马烨随手取过帕子捂住嘴巴,挥了挥手示意薛卉月赶紧走。
薛卉月不敢违逆他,她看得出司马烨的眉眼间已然有了怒意。
她想了想,又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离开。
只是临走的时候,她看见司马烨掌中那洁白的绢帕上,隐约透出了一抹殷红的颜色。
陛下……咳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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