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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何须这般施恩可怜我。”他自嘲得嗤笑了声,衬得清冽眉目一片郁色,“方才江都王说的对,天下男子万千,你怎么就选了我这废人?”
这些日子以来,他着实消沉了不少。日前知道玉真选了他为驸马时,着实是惊喜感慨。其实私下里,江小蛮已经将情由同他讲的十分清楚。他两个是各取所需,说不上什么同情。
“兄长谬言,此事蛮儿才是该多谢你。往后你我依旧是兄妹,你府里有两个姬妾,就是欢儿和怜儿姐姐,蛮儿已经自作主张,将人接来了……”
才要去擦面靥口脂,就听身后手杖急促,腰侧被人一把握了,便朝旁边美人靠上带去。
“别再胡闹了,女子从一,阿兄这就将她们散了去,从今往后,就咱们两个一道可好?”他右手虚软,左手却依然有力,此刻正紧紧将人抱了,就同儿时一般亲昵地额角相抵,“为个来历不明的僧人,我的蛮儿如何瘦成这般。”
两个都在宴上饮了些水酒,此刻屋内无人,压抑了十余年的贪恋再也不愿深藏。伤了根本,情势大变,那些克制守礼愈发可笑,冯策单手环紧了心心念念的人儿,像是苦海中握着了一块浮木。
不顾她的抵抗推拒,面额相贴,渐渐成了更亲近的试探。他知道自己成了废人,却还能有她拱手送上安逸尊位,多年前,那个赤足佩铃咿呀学语的白胖小童,同眼前少女重合。
忽而一杯冷茶,兜头盖脸得泼了下来。女孩儿整了整衣襟,跳出他怀侧,站在地上瞧着他,杏眸比那茶水还要清冷。
“阿兄,你自个儿治军不力,受了人暗袭,成王败寇的,也不必整日伤怀寥落。”江小蛮有些厌烦得退了步,克制着动作将空壶放回案前,“战场上凶险,蛮儿从前一直为了你,提心吊胆。往后作了富贵闲人,有驸马的头衔,本公主的护佑,一世无忧,阿兄该是知足。”
说了最末一句,她拂袖转身,也顾不得残妆,就要朝门外行去。
“是!是我无能,拼了命想要朝上爬,却只是作了他人笑柄。你生来就在云端上,永远不会明白,为人鱼肉的感觉!”手杖击地,冯策朝她背影高声道,“你又好到了哪里去,嗜酒自伤……”
走的急,他一下扑到地上,清冽眸子暗了暗,仰头喊了句:
“在虎牢关外,蛮儿可知阿兄见着了谁!”
后面说出的名讳,才终是让江小蛮止了步。
……
将两个侍妾送进新房,同兄长分开后,江小蛮令人抬轿去了城西。一路上,她脑子里乱纷纷的,想要理清思绪,却始终是冯策那两句:
“他骑在战马上同疏勒国将领一处,总不会是在讲经说法。”
“不是阿兄猜度,恐怕一开始,这人来菖都就是有所图的。”
轿子停在小院门前,隔壁赵七一家都去了西市凑热闹,她独自推开院门。后头两个侍从得了韶光姑姑的令,却是怎么也劝不走。
江小蛮心里头乱糟糟,又是勾动情思又是悲凉疑心。这些日子,她偶有强忍不得的时候,把梅儿和羊环都给吓着过,此时,又斥不走随从,一时急乱,倒是想着了一个人,随口吩咐道:“那你二人,便去云麾将军府,叫鱼参将来陪。”
云麾将军的独女鱼姹,与她素有交情。此女一把刀法世间无双,从前在莽山时受贵妃的令,时常来看顾保护。鱼姹是个武痴,向来也是最淡然稳妥的一个。
这一夜,城中处处喧闹欢腾,而城西小院里,一个周身冷肃的寡言女将劈着柴,看着本该新婚之喜的公主殿下,喝的酩酊。
她帮着架了个火堆,看着江小蛮从内院里抱出把胡琴和羌管,先是将胡琴投进了篝火里,在噼啪木柴声里,女孩儿握着那根羌管,却是入了魔一般,反复了几十次,都没能将它投进去。
鱼姹瞧得不耐烦,很想直接将那管子抢过,丢进去一了百了。可她毕竟不是傻子,于是就在旁劈柴烧火,足足候到了夜半时分。
“你可知这筚篥主人的来历?”江小蛮醉了疯癫,想要毁物的念头生灭起止,疼得心口都在发颤。
鱼姹点点头,想着原来这玩意儿叫筚篥,她抚了抚长刀,从厨间搬过张圆凳,让主上挨了火堆坐了。
长长一段,言语凌乱得说完了。江小蛮最后收了筚篥,抬眉郑重问了句:“你说西北诸国,有一天会不会打到我菖都来?”
鱼姹发出了今夜里最释然的一个笑,她抽了长刀,气势如虹地三两下扑灭了火堆,郎然回道:“国力相距太多,绝无可能。”
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江小蛮释怀得笑了笑,起身令她随行,径直去了江都王崔昊的驿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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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正是江南的盛夏节气。
江阴清凉庵的禅房内,一个梳双垂髻的女孩儿正斜靠在塌边,喝着果酒正翻看栖山寺住持新些的注经。
几案上、博古架边、塌角处,放置了一共五个错金银铜质冰鉴。
外头暑热袭人,屋内却是袅袅寒气,从冰鉴的兽口处扶摇而上。
女孩儿只穿了素色薄衫,眉目也有中人之姿,只是瘦得实在厉害,刚来江南时新作的还合身的夏衫,这两日腰身胸腹间,竟又是有些松散空荡起来。
正看得不明白处,门首就来了人扣门。
进来一个上了年纪的比丘尼,眉目慈和地躬身一礼:“玉真公主好兴致,才游历归来,就来清凉庵读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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