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〇节 看脸的时代
南京古称“金陵”、“建业”、“集庆”,既是六朝古都,又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建立功业的根本之地,因此有明一朝,虽然大明京师设在北京,南京却始终是明朝南方经济的核心所在。
并且由于明朝江南经济极为发达,汇聚在南京的财富更是如江似海,兼之南京始终维持了一整套明朝中央统治机构的复制品,因此完全可以说南京便是大明政治副中心,更是当之无愧的经济中心。
也正因为此,虽然南京百姓未必像苏州百姓那样富有,可南京城无论是规模、格局、繁华程度都远胜于苏州。
且苏州城中景致,大多以园林、寺庙、水门等人工建筑为主,虽然别致典雅,却未免显得有些小气。而南京城中无论是夫子庙、玄武湖、明孝陵等名胜都是气韵万千,光是一条秦淮河,便是人间一切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荟萃之地。
然而姬庆文一行想要饱览这繁华景致却不可得,因为他们在他们面前横亘着一道高大宽厚的南京城墙。
原来是他们一千来人的队伍沿大路行进到南京城东南面的通济门时,被守城的官兵拦阻下来,理由很简单南京虽不是京师,然而在地位上却也是大明朝的都城之一,按律寻常卫所官兵、乡勇团练等是不能进城的。
姬庆文这就纳了闷了,为什么自己每次进城,总要遇到不大不小的麻烦。
于是姬庆文便找来李岩和李元胤一同过来商议对策。
李元胤锦衣卫当得久了,觉得兵马不能进入南京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别人不能进城,那姬庆文便一样不能进城。
可李岩却有不一样的意见姬庆文这次不怕麻烦带了全军一千多人跑到南京来,就是为了在新任市舶司提举沈良佐面前壮一壮声势、抖一抖威风的,要是这一千人连城都进不去,那别说是壮声势、抖威风了,直接就会沦为别人的笑柄——因此,今日这座南京城,是非进去不可的。
李岩这话,正符了姬庆文性子。
只见姬庆文特意跳到马车上,在柳如是的服侍下,整整齐齐地换上了自己平日很少穿着的宽袍大袖的正五品官袍,又跳下马车,在一众人等的护卫之下,大大咧咧走到队伍最前边,开口嚷嚷道“怎么了?为什么不押运绸缎进城?是我拖欠了你们的军饷,所以在这里跟我偷懒么?”
眼下拦住姬庆文一行的乃是一位穿着六品服色的小武官。
他虽是
个武将,脑子却并不迟钝,听姬庆文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在教训手下的兵士,其实却是在骂自己多管闲事。
于是那武将上前拱手道“这位大人,不是大人麾下将士偷懒,乃是南京此处同别处不同,是我大明留都,因此一切军务都按京师规矩,城外的兵士是不能擅自进城的。”
姬庆文听这武将说话条理清楚、态度不卑不亢,赶忙收起轻慢之心,注目朝他脸上、身上望去。
只见这名武将年纪三十出头,长得人高马大,按身高少说也得有一米八五以上,一身六品武将弁服虽然品级不高,可穿在他身上却显得齐整威武,真有种英姿飒爽的感觉。又见他面方颚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唇上留着的浓密的“一”字胡须将一张雕塑般的面孔烘托得更加严肃深沉。
大明朝也是个看脸的时代。
别的不说,就说进京考试,如果你长了一副歪瓜裂枣的相貌,哪怕你学问再好、学识再高,殿试时候一样得把你删选下去——毕竟官员乃是大明朝廷的脸面,长得难看岂不是给朝廷脸上抹黑?
姬庆文瞧见这名武将的容貌,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一股敬佩之心,便上前拱手道“这位军爷不知如何称呼?”
明朝以文制武,相同品级的文武官员,文官的地位要比武将高出不少。
因此那武将听面前这位文官称自己为“军爷”,激动得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赶紧回礼“不敢,不敢。末将杨展……”
姬庆文道“原来是杨将军。杨将军,方才听人说,说这里是南京,外边的军队是不能随意进城的,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杨展拱手上前半步道“有。正是末将说的。”
于是杨展又将南京城守备的规矩向姬庆文介绍了一遍。
却见姬庆文仰天大笑道“哈哈哈,没想到南京城居然有这么大的规矩。别说是留都南京了,就是正经的京师北京,我麾下的这些兄弟也是照进不误!”
杨展心中一哂“这人说话好大口气,北京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别说进城了,就是有人聚众在城门口喧哗闹事,转眼就有巡城御史、警衣卫、东厂西厂的人将他就地拿下了。”
可他心里虽然不以为然,外貌却依旧不动声色摆出一副恭敬的模样,拱手道“大人好大气魄,不知大人尊姓大名、所任何职?”
其实杨展早已从官服上看出来了,姬庆文的品
级不过是个五品官,可听他说话的口气却同兵部尚书、左右都督、内阁大学士没有什么两样,因此故意明知故问,想要羞辱一下眼前这个不大不小、中不溜丢的五品官员。
却不料姬庆文自己没有回答,却听李元胤上前半步介绍道“这位大人姓姬,名上庆下文。乃是皇上钦点的苏州织造衙门提督,按规矩是钦差大臣。还请这位将军留意。”
杨展听了这话,眼前一亮,忙问“姬庆文?你就是姬庆……姬大人?”
姬庆文被他这前倨后恭的态度吓了一跳,忙点头道“对啊,姬庆文有什么了不起?我冒充他能有什么好处?怎么你认得我吗?”
杨展含笑拱手道“认得,认得,当然认得。末将乃是崇祯元年的武科进士,之前一直留在兵部帮办,京师大战之后才被调到南京任职。大人在左安门魔术一般变出一道壕沟,重创满洲鞑子敌酋,这样的英姿末将是亲眼所见,实在敬佩得紧。”
杨展这几句话发自内心,听起来自然要比有意编造的马屁奉承要舒服很多。
于是姬庆文又笑道“惭愧惭愧,我也不过是一时运气好些而已。哦,对了。杨将军既然是崇祯元年的武进士,那不知认不认识一个叫吴三桂的?”
杨展一愣,道“莫非姬大人也认识吴三桂?他可是我的同年啊……”
姬庆文笑着点头道“说起吴三桂,其实我们还是生死之交呢!”
说着,姬庆文便将自己在万军丛中,将吴三桂从数万满洲追兵之中搭救出来的事情,同杨展细细讲了。
杨展听了,不无感慨地说道“不瞒大人说,崇祯元年武科,原本各项成绩都是末将名列前茅的。只不过末将乃是平头老百姓出身,在考官眼里,自然没有那些身后有世袭荫功的武将子弟来得看重。这样一来二去,竟将我一个堂堂武状元,挤到了二甲。末将心里气不过,便不受此功名,干脆就留在京城,遍访名师,想要再花三年时间苦读习武之后,重考进士。没想到满洲鞑子入寇,大丈夫岂能落后?末将便报名参军,立下了一点米粒之功,被放到南京当了这么个守门官……”
姬庆文叹息道“这也是大明朝的痼疾了……不过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那些有恩荫的武将,也就在太平岁月里混混日子,到紧要时刻,还是得靠真刀真枪的本事。杨将军身负真才实学,必然有出头之日,又何必羡慕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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