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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时会变作一台灵敏的机器,精确地感知到面前人的心理,此时,一向迟钝的尤良木无比清楚地知道——
程恺对他有愧。
因为实在太明显了。
刚才说话前的那一刻,尤良木某种深藏多年的报复心作祟,就像一秒之间疯狂生长的藤蔓,携带着这个男人难能可贵的脾气,在积累了一大早的负面情绪的浇灌下,猛地钻了出来。
只需要一句话,藤蔓就能刺入敌人的心脏。
于是他说了,这样讽刺尖酸的话。
他俩,相相又是沉默半晌。
直到程恺有些受不了这种凝固的氛围,胸腔滞闷,才故作轻松耸耸肩,跟尤良木说,“……走啦,拜。”
然后男人就低着头,默默从尤良木身边走过去了。
尤良木杵在原地怔了怔,忽然想起冰可乐还没付钱,于是缓缓走到老板娘面前,掏出几个钢镚儿,结账。
便利店里有台小电视,岌岌可危地摆在墙上,就好像电视机的主人丝毫不在乎它会不会掉下来。
听到电视剧的声音,尤良木抬头去看。
因为电线接触不良,整片屏幕都在下着雪花,时不时一通乱闪,画面跳脱了好一阵子,他才看清楚,里面演的是一部古装武侠剧。
无非就是打打杀杀,恩怨情仇。
尤良木和程恺都是沙扁镇出来的,他俩一个岁数,是镇里屈指可数的同龄人。
同一片地方长大,俩孩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其实挺熟,但可惜……
从不是朋友。
自古正邪不两立,尤良木正,程恺邪,他们从小相看两厌,水火不容。
尤良木看不惯程恺混混儿一个,总是欺善怕恶;程恺看不惯尤良木臭呆子一枚,只知道死读书。
说白了,他俩都是因为对方与自己差异太大,一个天一个地,难以理解对方的世界,所以演变成了相互讨厌,乃至最终的相互对立。
从小到大,这对冤家打过无数次架,其实准确点讲,应该是程恺单方面痛扁尤良木。他爱找尤良木的茬,尤良木脾气算好,也就受着。
但人的耐人是有限度的,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久而久之,尤良木受不了他这么烦,就开始还手。
于是,这两个小鬼经常是一言不合就打作一团,徒手相搏,拳脚相加。
可实际上,他们的战斗力都宛如三脚猫,打起架来毫无章法,就跟流氓架似的,嘴上骂着手里缠着,拧耳朵抓头发,滚一身脏兮兮的泥巴子。
程恺这孙子全身上下没一处尤良木看得顺眼,但这混世魔王有一点挺道义,那就是他每次跟尤良木打架,都是一对一的单挑,从不让自己那些随呼随到的小弟们上。
所以尤良木不怕程恺。
在他眼里,这孙子跟真正霸凌他的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凡是对上程恺,他就没受过几顿皮肉上的欺负。
反倒是……程恺老被他挠出个大花脸。
十四岁的程恺说,“以多欺少非好汉,不男人。我要揍你,就我一个人来揍,别人都不能。”
十四岁的尤良木说,“那你每次都要找我茬,就很男人了?”
程恺气急败坏,“我就要看你小子被我揍得鼻青眼肿屁滚尿流的!”
尤良木挠挠头,挺不解的:“哎,但你下手也没多重啊,一点力气都没有。”
程恺气得脸红:“……!!!”
然后一恶霸一泼皮,又是一顿灰尘滚滚的搅打绞杀,最后负伤的往往不是尤良木这只弱鸡,而是程恺这个魔王。
尤良木零零碎碎的思绪被电视机里的配乐打得更碎,剧情正好播到高潮,复仇的男主目露狠色,手法凌厉,一剑下去正好不偏不倚地刺中仇人的要害。
“啊——!”
反派心脏喷血,嘴里也喷血,一命呜呼,血腥又痛快。
电视剧看得人热血沸腾,老板娘连钱都顾不上收了,站起来就是一阵拍掌叫好,一身板子单薄的小娘们叫出了满堂彩的气势。
尤良木仰头看着,看呆了。
在这些狗血或不狗血的电视剧里,成功复仇的人总喜欢仰天大笑,笑得酣畅淋漓,笑得肆意潇洒,因为能痛痛快快地一解心头恨。
尤良木想起自己刚才跟程恺说,你应该比我好很多吧,高材生,青年才俊。
那一刻的他,故意要去膈应对方,明知对方深深有愧,还往对方的痛处扎。
他就是电视剧里要报仇雪恨的人,怀着积怨、含着愤恨,一剑刺向程恺的心脏,如白虹贯日,斩钉截铁。
他把被抢了人生的那些恨、那些怨,全都报在程恺身上,就像在寒冬腊月的雪地里,把程恺扒了个精光,然后往他身上倒锥心刺骨的冰渣子。
但做完这一切后,尤良木发现自己笑不出,更莫提仰天大笑。
因为报复了程恺,自己好像也没多大快意。
男人回头,望向程恺逐渐走远的背影,那人失魂落魄,连脚步都是虚浮的。
尤良木五脏六腑里猛地涌起一股拧巴滋味儿,涩极了,蓦然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很刻薄。
本能里想要快意复仇的自己,对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落井下石,搬起锋利的石头,调动所有尖酸,对着程恺的伤口就是一砸,砸得毫不留情。
在他眼里,程恺血花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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