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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渡 第146节

      谢长明对他有五分信:“那你不想成仙?”
    一煎真人笑了笑:“想的。但这么多人命,不仅如此……我确实无法成仙了。”
    他们都很明白那个未说出口,甚至连在意识中都不应触碰的人是谁。
    他又反问:“道友,你天分如此之高,大约也了解其中详情,这样的事,何苦追究下去,九死一生,也难逃宿命。你不想成仙吗?”
    长明鸟的未来中映着谢长明的死相。
    谢长明是不信命的,但他确实因所谓的宿命死过两次,唯一的幸运可能是盛流玉不知道自己的死与他有关。
    可能大多数人修行确实想要成仙,但谢长明却只为了活命,多些果子,能保护自己养的那只鸟。
    修仙讲究清心寡欲,虽也有道侣后辈,但这些牵绊都不足为重,各人自有缘法,成仙之路只能一个人走。
    谢长明收回刀,视线随着刀锋一起收拢归鞘,慢慢道:“我成不了仙。”
    心有执念的人不可飞升。
    从第一世遇到笨鸟的那一刻起,他已注定不能成仙了。
    一煎真人拊掌:“死在这里的人不计其数。我一直在等人来。既然如此,这血池便可安心托付给你了。”
    最后,谢长明问:“郑合升也是要成仙吗?”
    一煎真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原来是否能成仙,但今日过后,他怕是成不了了。”
    谢长明仰头看了眼天,快下雨了,他微皱了下眉。
    今日回去,他得杀了郑合升,以防消息泄露。
    而这个人却轮不到他杀。
    千钧一发之际,郑合升逃出了盛流玉的幻境,亡命奔逃,却被盛流玉截于郊外的幽水湖,一箭穿心,郑合升却没有立刻断气。
    盛流玉站在树上,就像一只鸟立于枝头,轻飘飘的,那树枝只微微垂坠。
    郑合升大口喘气,又觉得好笑,难怪自己会忽然失了心智,神魂颠倒似的迷恋这个人。
    他是长明鸟。
    天神之下,最接近仙道的,就是传闻中为天神提灯的长明鸟。
    从知道这世上有仙道起,他就那么渴望成仙,为此不惜付出一切,竟然对沾了一丝仙气的神鸟都会如此痴迷。
    他见长明鸟那双冷冰冰的金眼睛盯着自己,不由大笑:“世上几人能从长明鸟的幻境中逃出来,我却能,你猜到为什么了吧?”
    盛流玉并不回答他的话,又缓缓拉开弓,郑合升却依旧死不悔改:“长明鸟,你知道的,我不会死,我说的会成仙,都是真的。”
    是真的,连谢长明都不可能以那样的法子从他的幻境中逃脱,就像他的幻境并不存在一般来去自如,世上没有人能做到。
    梅雨时节,大雨忽地倾盆而至。
    盛流玉没有撑伞,他从半空中飞了下来,慢慢朝郑合升走过去,俯身看向对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淡与平静:“你知道什么?”
    郑合升吐了口血,仰头看着他,笑得很嚣张,很猖狂,像是什么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你以为我会输?永远不会,即使我此刻死了,即使你是长明鸟,又能如何?”
    盛流玉感觉到冷,雨水顺着他的眼睛往下流,但他没有闭眼,而是看着郑合升断气。
    而在那一瞬间,郑合升的神魂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盛流玉将尸体上的那支箭拔出来,微微用力,捏成了碎片。
    第146章 新雪
    用那么多人命填的血池,毁起来却不算难。
    大约是谢长明的修为太高,只要他愿意,连高山长河也很容易在他手中倾覆。
    就是后果着实糟糕,谢长明看着眼前的残局,之前还有的那一点收拾的心思此时也熄灭了。
    又想了想,这么大动静,修仙界应该会派人过来,到时候再寻个借口解释。
    那么就不用他收拾了,谢长明理所当然地找到借口,没再多待下去,给留在原地的几人传了句话,可以自行离开,便寻着盛流玉的方向去了。
    他可以很精准地确定小长明鸟的位置。
    那里离得并不算远,谢长明的脚程又快,路上倒是能看到很多人,即使下了大雨,因为方才某个不知名的修仙者的举动,而让凡人有了天崩地裂的感觉,连屋子都不敢待,要出来探查缘由。
    谢长明能感觉到离得很近了。
    他停下来,抬起头,向不远处望去。
    天幕尽头的乌云低垂,沉沉地压了下来,似乎与地平线相触。雨下得很大,连绵不绝的,盛流玉站在一棵枯树下,没有撑伞,身形被淹没在漫天的大雨中,看起来有些模糊。
    谢长明朝那边走了过去。
    隔着雨雾,他看到盛流玉略低着头,眼是闭着的,睫毛上缀满了雨水,手中拎着翠沉山,还有一支沾了血的箭,身前不远处躺了个死掉的人。
    是郑合升的尸体。
    谢长明有点后悔把他一个人留下来了。
    他还未来得及出声,天际忽然出现了影子,有人骑着仙鹤而来。
    人间的战事闹得再大,也和修仙之人没什么关系。但方才那阵动静,明显不是凡人能做出来的,附近的修仙门派,或是看护的修士,必然是要来探查出了什么事的。
    两人甫一落地,就看到那人的尸体,以及盛流玉手中的弓。
    死了的是修士,凶手就在旁边。人证物证俱在,看起来已经事实确凿。两人立刻振作精神,想要抓住凶手质问,却根本近不了盛流玉身。
    小长明鸟寻常时候性子便不很温和,他大多时候是小聋瞎,并不看人脸色。即使看得到,也不会在意。何况此时,他心情太差,看也没看他们一眼,手中多了一块玉牌,随意扔到地上,正巧落在那具尸体上。
    看起来年纪稍小点的人因为凶手的轻慢而怒火中烧:“你乱丢什么?!还没回答——”
    而年纪大的那个神色凝重,以防万一,先拿出了法器,似乎做好了打算。
    两边剑拔弩张之际,谢长明先一步走了过来,将手中的伞递给被雨淋湿的盛流玉。他的幻术学得不好,仗着修为,勉强能变个形状,至于模样,便不很讲究,就是灰扑扑的油纸伞面下杵了半根竹子。
    谢长明淋了大半身的雨,却用伞面将小长明鸟遮得严严实实,盛流玉眼睛是闭着的,睫毛抖落下几滴雨水,他偏着头,看动作似乎是轻轻看了谢长明一眼,也不接。
    谢长明笑了笑:“这伞不配你。但我不太会幻术,下次你教我变好看点。”
    他说着话,抬手接住迎面而来的一剑,又轻飘飘地推了回去。
    小长明鸟怔了怔,松开手,翠沉山就凭空消失,他接过那把不好看的伞。
    对面两人只是先来探查情况,没料到凶手等在原地,本想拿下他们再细细审问,却又遇上了硬茬子,看样子是打不过,便不太好收场。
    到底是该一决生死,还是先回宗派,另做打算?
    谢长明倒没有动手的打算,他径直走过去,又弯下腰,从那具冰冷的尸体上捡回玉牌,抹干净血,递到两人面前。
    年纪小的那人看了眼:“麓林书院的人?你们书院不是近来闭山了,不许与外界来往?怎么也听到风声了,但无故杀人……”
    另一人接过玉牌,可能是想辨别真假,他将玉牌的正面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翻过来。
    身边的人偏头看了过去,是块普普通通的玉牌,与别人的没什么两样,只是上头写着:“小重山,盛流玉。”
    在修仙界,名姓同出身同样重要,即便是散修,也要登上从前的旧籍。还有些小门小派,因名头不响,往往还要在前头填上地名。
    但小重山的名头,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小重山中姓盛的也只有那两位。
    两人惊疑不定,看了眼撑着伞的盛流玉,终于道:“小重山的殿下来此——”
    看来盛流玉被掳的事并未传播出去。也是,在麓林书院那样的地方,神鸟却被魔族抓走,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修仙界怕是要大大震动一番。
    谢长明的耐心一贯不错,做事滴水不漏,让人抓不住缺漏,此时却再一次打断两人的话:“这件事说来话长,不如长话短说。”
    发生在这里的事,什么能说,什么不能,怎么圆谎,谢长明转瞬间便想好了,三言两语就将人打发了去收拾怨鬼林的残局去了。
    谢长明重新接过玉牌,随手碾得粉碎,沾了血的东西,盛流玉是不可能再要的了。
    他用那只没碰过血的手去握小长明鸟,又替他撑伞,也不能算哄,但语调确实温和,只是说:“怎么这么不小心,身上都淋湿了。”
    他们另寻了一个客栈安顿下来。
    天色渐暗,屋里点了两盏灯。
    虽然法术用得方便,小长明鸟还是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上了床,就被谢长明抱住。
    谢长明摸着他的后颈,像是安抚某种幼兽,他的手掌温热,动作平稳,如以往每一次安抚那只胆小的幼鸟。
    盛流玉闭着眼,慢慢告诉谢长明他走后,郑合升来了这里,同自己说了些话,发生了很多事,但省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部分。
    谢长明听得分明,郑合升是个很猖狂的人,死到临头也认为自己不会死,认定自己必然会成仙,不免说出些他不想让小长明鸟知道的事。
    过了一会,他听盛流玉说:“我想了很多,也不大想得明白。”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很多疲惫。
    “……想要什么。”
    盛流玉略去了那个词,连指代都没有,但彼此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天道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长明想得更多一些,他想知道,天道是什么。
    天道是道,是法则,是规律,不是活着的、存在的某个人、某样物,为什么又会被称为天神?长明鸟是为天神提灯的鸟,所以拥有非凡的神力,能织幻境,也能祈求天神赐福。
    一旦有了偏向喜好,甚至刻意去做某些事,天道还能只是道吗?
    盛流玉仰起头,睁开眼,看着谢长明,他有一双过于美丽的金色眼瞳,与寻常人格格不入:“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以阻挡那些不可遏止,必然会来到的洪流。
    以往那些模糊不清的事被串联起来,小长明鸟敏锐地意识到了天道的所作所为并不局限于此,还有更多不可告人的隐秘之事,那些隐秘之下,也许是他不能接受的现实。
    就像谢长明曾听过两次的预言,在小长明鸟的未来里,有着谢长明的死相。
    天道要他们命中注定相遇,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小长明鸟是用来定位谢长明的锚。
    这些都是不能让他知道的事。
    谢长明问他:“你害怕吗?”
    没等他回答,又说:“别怕,我会陪着你。不管怎样,我都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