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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6)

      但这人既是在杨太傅府上见过,多半还有些来历。现在忠远伯府处境微妙,他又少不得要小心行事,既不能露馅,也不能给彭氏招灾惹祸。
    想到这,祁垣按下心头烦闷,只松松地作了个揖,敷衍道:几年不见,吕世兄风采愈佳了。只是我还有事要办,要失陪了。
    他说完抬腿便走,谁知那几人不依不饶地又跟了上来。
    吕秋笑嘻嘻道:我们几个都是早就听过祁世兄才名的,心中甚是仰慕,今日难得一遇,想请世兄小酌一番,世兄该不会瞧不起我们几个,不肯赏脸吧?
    祁垣左右走不开,便有些不耐烦了,皱眉道:谢谢诸位,我的确还有事。
    莫不是瞧不起我们几个?人群中有个高个子讥笑道,我听说祁大才子这些年连院门也不出,大才子这样可不好啊,你可知现在是哪年几月?
    众人哄笑成一团。
    又有人道:宏远兄此言差矣。祁大才子可是我顺天府的门脸呢,当年可是进宫面圣过的。
    那人哦了一声,却是冷笑:面圣一事咱也听过,当年面圣的三神童,绍兴文池文才子,福建陆星河陆神童,可都是当场便被留下,指了做了太子伴读的。唯独咱这顺天府的祁才子被斥回家,还被圣上下了令不得科考。也不知道才气太足,还是牛皮太大
    祁垣对当年面圣一事不清楚,仅有的一点情况也是从虎伏嘴里听说的,只说皇上念他们年幼,怕速成伤才,所以才只许十六岁之后参加科举。昨天云岚倒也提了一嘴,说祁垣面圣之后性格大变,从此闭门不出起来
    今天再看这几人的神情,他顿时明白了外界的另一种猜测当年面圣的三才子,唯独他不得圣心,莫不是那才子之名是吹出来的?
    这个念头才冒出一点,便被他自己否决了。他虽然贪玩好耍,但到底跟过几位大儒,耳濡目染,也懂些欣赏。那破院子里有不少原身的习作,他无聊的时候翻开看过,皆是文采飞扬,词意犀利的诗文制艺。
    起码比眼前这几个蓄意找茬的酸秀才强。
    周围渐渐聚集了一帮看热闹的人,都围着看这帮秀才在干什么。
    祁垣哪敢答应比试,这下忍不住恼火,冷眼看着为首的吕秋,沉声道:祁某平日跟吕兄无冤无仇,今日这是为何,诸位非要我祁某误事?
    那吕秋几人却是察言观色之辈,见他躲闪,却更加笃定祁垣无才,耍无赖道:是我等仰慕祁才子已久,今日难得一见,实在是想见识下大才子的风采而已。
    祁垣冷笑:你要见,我便从你,你当自己是皇帝老子不成?
    吕秋说:大才子若是的确有事,那我们也可约定他日再行比试。
    那架势显然是吃准了祁垣不行,非要让他出丑了。
    祁垣气的面皮通红。只恨自己没有那祁才子的本事,要不然非要狠狠打这几个人的脸。他虽然不通文墨,但也不想让原来那位才子的名声败送在自己手中,起码不能让这帮人踩着他出名。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祁垣知道自己不得不应招,扫视一圈,忽然大声骂道:要跟我比,你们几个也配?我祁垣的确在家中苦读六载,未曾出过大门。然读书是为明理,为立身,为忠君爱国,而不是像诸位这般,为博取虚名!
    这番大道理砸下来,旁边便有看热闹的开始拍手叫好。
    吕秋几人被痛骂一顿,脸色陡变。
    祁垣又接着冷笑了一声:更何况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诸位笑话我闭门苦读,却不知道我便是读书也能有百般乐趣。若几位非要比,那不如比试点别的。比诗书制艺,怕要污了我的眼!
    吕秋早已经被他激地黑了脸,问:你一个呆秀才,还能比什么?比喝酒不成?
    祁垣心中暗笑,扬州名楼里天南海北的上百种酒,他无一不识,无一不精,比酒正巴不得呢。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素着一张脸,讥讽道:我是呆秀才,那你们可是连呆秀才都不如,更何况别说喝酒,便是蹴鞠弹棋,投壶博陆,我祁垣也比得!
    找茬的十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有人暗暗提醒:这呆子定是故意吓我们呢,他们府上的情况咱又不是不知道,怕是还不知道酒为何味吧?
    旁边几人越想越是这个理,顿时来了底气,吵吵闹闹地就要拥着祁垣去旁边的遇仙楼。
    遇仙楼乃是这庙会街上最大的酒楼,几人自然是想着祁垣这次丢的脸越大越好。
    祁垣又伸手拦住,故意道:我本来是有要紧事要办的,现在左右是要误事了。我就问你们一句,如果诸位比输了,那当如何?
    那几人压根儿就不觉得自己会输,纷纷叫道:输了就赔你钱!说罢一人拿出一点赌资,混在一块放了,前呼后拥着进了酒楼。
    小二热情的招呼上来,带几人去了二楼雅间,又上了一壶新茶。
    吕秋显然是这边的熟客,自顾自的坐了,拿眼去瞅祁垣。
    他上次见祁垣的时候还是六年前,那时候这人生的面白细嫩,眉眼如画,性子却傲慢的很。
    他在太傅府上碰到这位大才子,满心欢喜地过去打招呼,那祁垣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吕秋因此记恨许久,后来他听说祁垣面圣被训,从此闭门不出,在伯府中又不受长辈待见,这才痛快了一些。
    今日见面,这人虽破衣啰嗦,浑身气度却更盛从前,像是膏粱锦绣里娇养出的小公子一般。吕秋心中更恨,暗暗下定主意一会儿要狠狠羞辱他。
    想到这,他的眼睛才从那张脸上移开,又让人把门打开,方便来往的客人看热闹。
    祁垣逛了半天,口渴的要命。这会儿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水润喉,慢慢一品,张嘴便嫌弃道:这茶不好,是秋茶。
    吕秋冷哼道:春茶才摘,便是宫里也未必喝的上,这还用说?
    祁垣笑嘻嘻道:我说对了你便这般抵赖可不行。这品茶不论了,一会儿品酒,你可要认赌服输。
    吕秋道: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要不放心,我跟你立约为照!
    不怕你抵赖,怕你耍滑罢了。祁垣敲了敲桌子,既是比酒,那你们推选个最善饮的出来,让店家上十二壶上乘的好酒。不瞒诸位,我祁垣虽足不出户,但那粗酒也吃过几次,所以今日咱若比,便比那些我绝没吃过的好酒。
    瘦高个笑他:上乘的好酒,我们几个都没吃几次,你别是想要蹭吃蹭喝吧!
    祁垣摇了摇头:就说敢不敢比吧!
    谁说不敢!吕秋嗤笑一声,当即掏出一个银元宝,明晃晃的放在了桌上。吃多少都够了吧!
    这下所有人都闭了嘴。
    吕秋得意,撇眼去看祁垣。
    祁垣的眼中却丝毫没什么波动,只道:一会儿店家上酒,需得把名字贴上,糊好了。等到比试,再找一人从旁记录整理,最后我们比对答案便可
    吕秋挥挥手,让人去办了,不耐烦道:还有吗?啰里啰嗦的。
    祁垣笑笑:没了。
    很快,十二壶好酒各自装了壶糊了名,被人端了上来,酒楼又赠了许多下酒的小菜,拿来笔墨,供这帮人使用。
    吕秋也没等旁人推荐,自己在一旁坐下。祁垣坐去了对面。吵吵嚷嚷中酒局开始,小二给俩人各斟一盏,四周静了下来。
    吕秋微微皱眉,仔细思索。
    祁垣却只闻了闻,随后轻抿一口,朗声道:此酒味道清淡,如金秋之露,乃处州金盘露也。
    吕秋一怔,随后却连连摇头,反驳他:金盘露色香俱劣,此酒色泽金黄,清香远达,必是东阳酒无疑。
    一旁记录的秀才将两人各自判定的酒名记下。小二继续斟酒,吕秋又道:你好好品你的,莫要乱说扰人思绪。
    祁垣却笑嘻嘻地看他:我先讲我的,万一你记不起来,抄我的也便利。左右你又不吃亏。
    吕秋被气得双目瞪圆,长脸涨红,活脱脱一根瘦茄子样。
    祁垣又往第二盏看了眼,径直摇头:淮安绿豆酒,不喜欢,拿走拿走。
    再第三盏,小酌一口,笑道:广州十八仙。
    第四盏湖州碧澜堂
    吕秋每一次都要细细品味,第二壶不等分辨出来,那边已经品完了第四壶。祁垣说的酒名他自然是听过的,都是本朝叫得上的名酒名号,然而他喝的不多,平日里就只爱一两种,隐约觉得像的,又顾忌刚刚祁垣那句抄他的,干脆偏不用一样的,换了别的名称。
    这边斗酒正酣,就听外面一阵吵嚷。吕秋落后之后只觉心烦意乱,抬头想要呵斥外面,却见遇仙楼的伙计们急匆匆开道,店家弓腰赔笑的陪着几个公子哥儿走了上来,当头的一个正是刑部尚书之子唐平,后面的几个也均是重臣子孙。
    吕秋一愣,见里面有史侍郎的孙子,跟自己还算熟悉,便想着要不要借机过去攀谈结交一番。念头才起,却见楼梯尽头头缓缓走上来两个人,左侧的那个穿着宝蓝色缎直裰,美如冠玉,丰标不凡,右侧的则一身皂色织锦缎长袍,也是仪表堂堂,正是成国公之子徐瑨和阮阁老次子阮鸿。
    吕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慌忙坐了回去。
    那伙人却是热热闹闹去了隔壁。不多会儿外面又是一阵吵闹,却是来了戏班,在隔壁弹琴唱曲儿地忙活了起来。
    吕秋收回心神,继续品酒,才又辨出两样,却见那祁垣突然怔住,正侧耳倾听那边的戏班子。
    忠远伯府可请不到这当红的戏班,吕秋忍不住在一旁嘲讽起来:这可是京里有名的花间班,寻常人想听可是请都请不到的。大才子可知这是那哪一出?
    祁垣怔怔出神,没有答话。
    吕秋得意道:这出叫《错魂记》,最后那夺魂的老道三神俱灭时才热闹呢!
    让你品酒就品酒,胡乱掰扯什么!祁垣突然回神,眼神陡然凌厉起来,莫不是你压根儿比不过我,想耍赖不成!
    吕秋被他突然的神色吓了一跳:喝便喝,你急什么?
    你说呢?祁垣冷笑一声,蠢货!
    吕秋大怒,待要站起,却发现祁垣那边已经品完了九壶。一旁又有伙伴催促,他脸上通红,只得恨恨地坐下,匆匆喝到了最后两份。
    祁垣却冷着脸,不等小二动手,干脆自斟自酌起来。
    他记得唱《错魂记》的少年班才到扬州时,便被齐府请了去,只因为他从小爱听戏。他还记得那天第一次唱这戏时扬州下了雨,齐老太太揽着他,祖孙俩在暖阁里,一人手里握着一个暖炉,齐夫人在一旁笑着念庄上送来的果子,琢磨让厨娘做些什么新花样。
    酒水一盏接一盏的下肚,曾经在扬州的种种却又恍然浮上心头。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既惶恐又无助,他才是最倒霉的那个,昨日貂裘换酒,使奴唤婢,今日粗衣粝食,凄风苦雨甚至还要时时担心被人识破,落得那错魂记的下场。
    祁垣心头烦闷,多喝了几盅,等到最后一壶时,一斟酒,却觉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气味飘入口鼻之中。祁垣怔忡片刻,不等举杯,先湿了眼眶。
    画鼓清箫估客舟,朱竿翠幔酒家楼。城西高屋如鳞起,依旧淮南第一州。祁垣一字一顿,念完之后沉默良久,才道,扬州,琼花酒。
    十二个酒壶的糊名被一一揭开,雅间内瞬间变得静寂无声,唯有小二突兀的一声道喜,把众人惊得回了神。
    恭喜祁公子,十二种酒名,全对!
    作者有话要说:
    [1]沉香品级分类方法很多,一种是按沉水性,分四等沉香、栈香、生结香、黄熟香。
    一种是按结香情况,分六种倒架、水沉、土沉、蚁沉、活沉、白木。
    还有按形成原因分的,按颜色质地分的,按产出国分的,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
    [2]画鼓清箫估客舟,朱竿翠幔酒家楼。 城西高屋如鳞起,依旧淮南第一州
    元代诗人吴诗道《扬州》
    (这里祁垣是背诵的,不是自己作诗的意思。)
    第7章
    整个遇仙楼的雅间里,除了小二,其他人都像被施法定住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祁垣。
    吕秋半晌后回神,腾身去看,那旁边记录的两列酒名果然是祁垣一列全对,而他自己的只对了三种。
    这下便是吕秋也说不出话了,惊疑不定地看向祁垣,心想莫非真的圣人书里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祁垣强自把刚被勾起的思乡之情压下,面无表情的伸手去拿桌上的银子。这帮秀才不少是跟风下赌的,本身也不富裕。这会儿看他真要把银子拿走,暗暗心急,却又不好反悔不认,只撺掇着旁人出声阻止。
    祁垣才不管这些,他把银子笼到一块,琢磨着赶紧先把楼下那块沉香买到手,好带回去送给老爹。又想待他回到扬州,定要大摆宴席,请十里八乡都痛饮这琼花美酒。
    这边心里正想着,就听后面有人喊:祁垣你好大的胆子!朝廷明令禁赌,你竟然还敢在这聚众赌博?
    祁垣扭头去看,就见一个穿着绢布直裰的黑脸胖子,正焦急地盯着桌上的赌银。
    祁垣冷笑:诸位果然要反悔吗?
    最早挑衅的瘦高个索性也厚着脸皮喊:我们只是想跟你切磋诗文,这赌酒之事的确是你提出的。显然是明摆着不要脸了。
    祁垣挑眉,看了那俩人一会儿,又从里面把自己的钱取出来,随后把银子放回去,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何时,花间班的丝竹声已经停下了,隔壁的雅间也没了谈话之声。
    吕秋直觉不太好,刚要伸手拦着那几人,就听祁垣一整衣服,朗声道:祁某本来有急事要办,却被诸位横街拦住,要求比试。我与你们素不相识,苦苦相求无果,这才跟诸位来到这遇仙楼上。银子原本是双方说好,倘若我赢了,算是你们赔偿给我的。现下诸位却又翻脸不认了,好极!好极!
    他怒极反笑,说完掂了掂自己手里的银子,歪着头,戏谑地看着对面的人道:既然如此,也好办,一会儿我就让人给编成戏文,名字就叫蠢秀才当街欲闹事,美神童赢酒反被污,到时候把这事原原本本的写清楚了,送到那戏班子去,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尔等脸皮之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