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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3章 痈疽之疾,剜骨不痛

      送走了韦乞力徐之后,郭知运又拿过几卷文书就案摊开,但却因为情绪纷乱,完全看不到心里去。
    “国势中兴如此辛苦,总有邪流不安本分……”
    他突然将手中的毛笔摔在了案上,口中忿忿低声道。
    韦乞力徐言道吐蕃副使尚秋桑逗留长安、意欲潜结暗通大唐国中意欲和亲之人,意中所指自然就是圣驾东迁之前遭受惩罚的临淄王李隆基。
    虽然临淄王受惩的罪名是夜中私会台省大臣,但具体的事由却更加复杂。这件事在当时的长安城中也颇受关注,临淄王刻薄伦情的私计很是引起了一番时流的非议,吐蕃使者们要探听到这一桩事并不困难。
    郭知运执掌军司且正逢征事忙碌,本不欲过多的干涉本职之内的事情,更何况宗家情势取断如何、历来都是一个大臣不可轻易置喙的敏感话题。
    但在得了韦乞力徐的告密之后,他却想不在意此事都难,心里是非常担心蕃使或会与宗家近戚产生什么实质性的联络往来,从而再次衍生出什么纷乱波折出来。
    郭知运本是河源军出身,当年身在战场一线负责抵抗吐蕃的侵扰叩边,可以说是一步一步、亲身经历大唐在与吐蕃的对抗中从弱势转为强势,并最终收复青海,将吐蕃的势力驱赶回高原本土。
    这当中的辛苦唯有他们这些河源老将士们感受最为深刻,如今所达成的成果也让他们分外感到欣慰与珍惜。
    虽然说临淄王欲遣妹和亲的做法并未被朝廷正式问罪,但还是让他们这些河源老将士们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和亲与否乃营边大计,但在此之前,河源军二十多年辛苦守边,且在青海战线已经做出了突破性的成就,若仍免不了赠女贿结吐蕃,这不啻于在说河源军过往多年的努力意义大打折扣。
    除了情感上的抵触之外,郭知运理智上也觉得临淄王这番做法是在添乱。从高宗年间开始,吐蕃便有请求和亲的计议,当时掌权的噶尔钦陵更狮子大开口、想要大唐割许黄河九曲的之地为和亲的礼物。
    如今的吐蕃自不复当年的强势,不敢再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但若欲与之和亲,仍需慎重考量,不可让蕃胡邪情搅乱大唐的内部情势。换言之即便要和亲,也决不可从相王一脉当中拣取女子。
    郭知运也是经历过当年两京斗势的纷乱,自然深知这对家国伤害之大。他的立场自是站在当今圣人一方,只觉得故相王屡得大器却全都不能久享,是天意启示不得眷顾,强违天命自有灾殃及身,此事果然也得应验。
    临淄王生此事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是不满朝廷对他的际遇安排,所以才想另觅出路。可是对当年的行台故员们来说,他们是极不乐见故相王嗣子再次势位显赫。
    无论临淄王用心是否纯正,但当年故事所涉人众总是难免心存惊疑。他一旦拥权在手,也必然会给已经稳定下来的时局增添新的裂痕。
    哪怕就事论事,临淄王也并没有表现出朝政大事缺其不可的禀赋才干。时流朝士们对他们兄弟的抵触与排斥,也谈不上嫉贤妒能,只是希望从武周旧年一直延续到靖国时期的国内纷乱能够在此开元一朝划下一个句号,不要再故事纠缠、再生波澜。
    心中思忖许久,郭知运心情还是很难安静下来,无论圣人对此是如何看法并处断,他既然闻知此事,上奏圣人也是他作为臣员应尽的本分。
    于是郭知运便站起身来,离开大内皇城,直往上阳宫而去。
    “日前武举应征诸事未及略定,郭卿复又频叩直殿,是唯恐我文案冷清啊!”
    上阳宫观风殿中,圣人望着被宦者引领登殿的郭知运笑语说道。这段时间军机繁忙,除了一些即定的事务之外,还常有新的事情涌现出来。
    比如在八月初便完成的今夏武举,许多选举人们不想接受武举选授的职事,却希望能够投身于北征战事中、奋取更大的事功。群情殷切,朝廷在商讨一番后便决定再加试制举,从一干武选人当中选募征边伏远之才,编入北征大军之中。
    诸多事情的审议,以至于圣人这段时间见郭知运比见自家娘子还要频繁,等到郭知运又来入殿拜见,他便忍不住笑语打趣道。
    郭知运这会儿心情却谈不上轻松,趋行入殿叩拜见礼之后,便正色说道:“臣日前偶遇蕃使韦乞力徐,约定今日枢密院官衙相见,商讨蕃军助战事宜。不意韦乞力徐于事情之外另作别样启告,臣不敢专断独决,唯启奏圣人……”
    于是他便将此前在署同韦乞力徐的一番谈话详奏一番,也并不特意凸显蕃使将要暗通临淄王一事。
    李潼在听完郭知运的奏报后,便忍不住微笑道:“世事流转,实在玄妙。吾国君臣尚无西康封建之议,蕃国大相竟然急切请封,其妖情如此,国运如何能兴?”
    讲到这话的时候,李潼心中也是感慨大生。
    吐蕃的强盛、乃至于与大唐彼此纠缠两百多年之久,大而言之自有高原气候转暖、生产力有了长足的发展,从而在客观上提供了统一与强大的机会。但在这当中,关键人事的影响也是功不可没。
    吐蕃的前期,一切故事只围绕松赞干布这一雄主与噶尔家这权臣氏族进行。其由盛转衰便在于噶尔家的覆灭,自此之后被论钦陵统治数十年之久的唐蕃战场便迎来了转机,大唐也熬过了武周与中宗朝的动荡,在开元天宝之交已经是将吐蕃按在地上捶打。
    当时的吐蕃虽然还没到生死存亡之际,但若那时局势再持续一些年,外部的增量不足,国中也必将弊病丛生。但是一场安史之乱让吐蕃趁机直接鲸吞陇右,获得了远超前人的巨大进步增量,于是便又有了底蕴维持百十年的折腾。
    当下这个时空,吐蕃的一场内讧分裂在大唐的干涉与趁火打劫之下,所造成的伤害要更加的深刻。到如今,就连其国大相都公然奔赴大唐来卖国邀宠,老实说,李潼心里真是充满了得意。
    韦乞力徐希望借助大唐的势力、从而让他们这些原本属于孙波的豪强们抽离出吐蕃这团泥沼,自然给大唐封建西康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但眼下仍然不是决议定计的好时机,现在还有一个和亲的画饼吊住吐蕃一众势力,让他们不至于彻底的绝望并同大唐再作决裂。趁着这段时间,大唐正能安心的解决突厥问题。
    等到北线战事了结,才是正式插手分裂吐蕃的时刻。至于韦乞力徐许诺的那一万僧兵助战,老实说对大唐而言也不算是什么难以拒绝的助力。吐蕃军队的战斗力虽然颇为可观,但也不至于成为漠北战场上的胜负手。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笑语道:“既然吐蕃是在夸口,并无兵员具备,那陇边戎旅调度也无须再顾此节。事后再着光禄寺就事问责,我大唐军机征命岂容吐蕃邪流弄作玩笑!我国甲兵雄盛,不仰蕃兵助势,彼若不信,来年大可逻娑城外陈甲列阵、具观势力!”
    郭知运闻言后便点头应是,但在等候了片刻之后,见圣人并未再作别样交代,于是便又忍不住低声提醒道:“除了蕃兵虚员失期之外,韦乞力徐所告另有副使逗留长安一事,臣怯觉不可忽视。今圣驾留顿东都,长安尚有别情在拘,若不加严密审察,恐小患变大……”
    这件事李潼自然不会忽略,只是没打算在郭知运面前提及。
    此刻见郭知运主动讲起,于是他便垂首望着郭知运笑语问道:“那么依郭卿所见,此事又当如何处理?”
    “蕃国副使奸言军机,乱我征程调度,已经不是宾使失礼的小错,而是扰乱军国计议的大罪,需作敌国以待、设法刑之!宜着京营一旅入长安捕拿凡所相关人事,传书蕃国、召其国中刑司入朝并作推审论罪。”
    听到圣人的询问,郭知运张口便讲出一个处断蕃使的一个方案,可是在讲到别的问题时,他便稍显迟疑,略作犹豫之后才又说道:“当中所涉国中隐情,臣既非有司事员,不敢越案进言。圣听清晰、圣视分明……”
    听到郭知运态度截然相反的回答,李潼不免一乐,但仍只是长叹一声,并不言明自己的打算。
    郭知运见圣人仍有迟疑之态,索性免冠深拜道:“圣人本非顺守太平之人主,臣等亦非平流进取之庸员。往者君臣一志、中兴社稷,今虽势位荣享,但臣等亦不改初心!若痈疽加身,剜骨亦不为痛!臣寒伍卑员,幸在天眷垂顾,在朝班前、在户列戟,用则不辞!”
    “有此忠诚群辅,朕又有何忧?”
    听到郭知运如此表态,李潼也是颇受感动,不再继续回避这个话题,直在殿中召来杨思勖吩咐道:“持我敕书,驰驿奔赴长安,着长安留守府加设京营一旅驻守临淄王邸,王邸凡所人事往来,雍州长史旬日察顾、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