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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捕们正吃包子,回头张了张,一时没人动地方,只有钟庆年和程佩青立刻搁下手中的食物走过去。
    叶宅的那位主人坐在汽车后排位子上,把车窗玻璃摇下来,像是努力克制情绪,对他们解释:“内子大约受了点惊吓,就要分娩了,我们现在得去医院。”
    程佩青警觉,他方才总想找到叶少钧的破绽,此刻一见,处处都是破绽,声音颤抖,头发从额上挂下来,满头满脸都是湿的,分不清泪还是汗,怀中还半坐半卧着一个人,就是那个看起来像大家闺秀,又被会馆门房说是戏子的女人,衣服还是那身衣服,样子却也大变了,此时面色惨白,簪环凌乱,头发被冷汗浸湿贴在额上,口眼紧闭,像是忍着剧痛。
    程佩青难辨真假,提议说:“打电话请助产士过来吧”
    叶少钧一听便动怒了,反问:“要是助产士来了说她得做手术呢”
    程佩青还是单身,哪里懂得这些,不知如何作答,只听见女人口中胡乱呻吟,像是在哀求什么,却已经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看样子几近休克。
    只有叶少钧明白她在说什么,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头安慰:“别怕,你一定不会有事,孩子也一定不会有事的……”随即又对汽车夫道,“他们不让,就撞过去吧。”声音不高,但足够坚决。
    无奈车夫不敢,回头辩解:“巡捕房的车子比我们的轿车大,就怕到时候撞坏了,更加耽搁了去医院。”
    叶少钧走投无路,干脆推开车门从车上下来,抱起女人就要往外面跑。程佩青这才看见他长衫上已经染了血,一片触目的殷红挂下来,且还在不停地洇开,零星的血迹滴落在宅门口的青石方砖上,蜿蜒一路。他看得心惊,愣在原地。
    钟庆年一直未曾开口,此时突然转身上了警车,摇下车窗吩咐:“我拉警笛在前面开路,淮原你带两个人开另一辆车跟在后面,其余人留下守在这里。”
    话说出口,赵淮原哎哎应了两声,带上人往后门跑去。钟庆年又对叶少钧道:“离这里最近的是公济医院,就在苏州河边,北苏州路上。”
    叶少钧看了他一眼,来不及再说什么,把妻子放回轿车内,自己也坐进去,关上车门对司机下令:“赶紧走!”
    人要是跑了呢车里要是夹带着什么证物呢程佩青这才反应过来,追上去拉开警车的门试图阻拦。话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但还是那一句:“万一出了什么变故,谁来担这个责任”
    “我。”钟庆年回答,声音同样不高,却足够清楚,“我来担责任。”
    程佩青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可以坚持不同意,但却说不出这一句——我来担责任,只得默默坐上警车副驾位置,由着钟庆年发动引擎。
    三辆车前后一线,沿铁马路往南行进。
    程佩青一颗心虚悬着,不时回头看后面叶家的福特轿车,只怕突生意外。
    途径的第一个路口是七浦路,那一带多是茶商店铺,恰好在过运货的马车,靠警车鸣笛才开出一条路来。
    继续往前,两侧都是棋盘格子民宅,小弄堂开不进汽车,也算安全。
    再过第二个天潼路口,叶家的轿车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像之前一样跟上来。
    已经能隐约望见苏州河道上密密的桅杆,空气里嗅得到一丝腥臭的水汽。离目的地很近了,程佩青稍微放心。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后视镜里的黑色福特突然在十字路中央调转方向,沿天潼路往东疾驰。
    “他们为什么朝那里开!”程佩青惊呼,话说出口才觉得愚蠢。
    跟在后面的赵淮原也来不及反应,一直冲过路口才猛然刹停。而钟庆年已经原地调头追了上去。正是路上最繁忙的时候,福特加速,再加速,一路按着喇叭疾驰,撞翻了路边的水果摊和黄包车,行人更是避之不及。钟庆年驾的警车在后面追得很紧,两辆车一前一后,拐到北四川路,再一路往北,又转回到文师监路上。车轮碾过电车轨道,剧烈地颠簸。程佩青整个人被抛上去又落下来,手撑车顶,勉强认着路。他忽然觉得疑惑,这分明是在往北火车站去。那里路上行人更多,福特不可能甩掉巡捕房的警车。
    果然,眼见着两辆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他可以看到福特后排的车窗玻璃摇下来,还有叶少钧,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要伸出窗口,脸上仿佛还是那样无邪的笑容。只是这一次,那笑莫名叫他觉得恐怖。本能先于意识,他好像猜到会发生什么,尚不及做出反应,钟庆年已经点了一脚刹车,瞅准一个空档往路边打方向蛇形,大喊一声:“低头!”
    程佩青俯身躲避,本以为会听到枪声,以及子弹击穿玻璃的脆响,结果却只听见一阵骚动,甚至可以说,是欢呼。
    他抬头,只见前面轿车的窗口洞开,恍惚间好像正涌出许多硕大的飞蛾,起初只是一片灰白,直到展翅开来才发现颜色越来越多,随风舞成一个漩涡,再四散开去,斑斓成一片。不等他辨出是什么,就听到有个声音在高喊:“铜钿!撒铜钿啦!抢啊!快点来抢啊!”
    下一秒钟,警车一头撞上那一片钞票漫成的雾。周围的路人已经涌上来,像群鸦嗅到了尸体的腐臭。穿号衣的黄包车夫,赤膊的扛包苦力,街边的乞丐,卖鸡蛋的村妇,趿木屐的缝穷老妪,从四面八方扑到车上,所有人都在拼命地挤,拼命地抢。看不到眼睛,也不见面孔,只有各种形状的肢体,各种肤色的手指,不像是许多独立的生命体,倒好像是一个只有一种欲望的鬼怪,正疯狂舞动,或咆哮,或呢喃,都是一样的腹语:铜钿!抢铜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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