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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春之后的一天,坟山路弄堂里抓人,邻居们都去看热闹。
    前后停了两辆黑色轿车,堵住进出去路。从车上下来几个包探,冲进一幢房子,直奔三层阁,站在外面也能听见脚步声雷动。过了一会儿,便押出两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说是不久之前在街上闹事的学生,当时侥幸逃脱,借房子躲在此地,被巡捕房的暗桩找到了。
    欣愉认出其中一个,是她和知微在弄堂里玩儿的时候遇见过的。那人高高瘦瘦,穿一件很干净的白衬衣,曾经帮她们把踢到屋檐上的毽子拿下来。这时候挨了打,衣服撕破了,脸上一片血痕。
    而那些来抓人的包探看起来就是跟父亲差不多的打扮,也是头上戴呢子礼帽,身上穿西装,一人配一把手枪。
    那天晚上,她们把事情告诉父亲,问:“阿爸抓的也是这样的人吗”
    钟庆年沉默,隔了会儿才说:“阿爸抓的是坏人。”
    知微想说,什么样的人才算坏人呢欣愉却不再往下问了,她相信父亲。
    第24章 格雷格
    节礼日的午后,钟欣愉到了 Lion Ridge。
    平常日子这个时候,在此出入的大多是附近上班的低级职员,趁吃饭时间过来跳个午场。休息日人便更多些,一直跳到四点钟的茶舞场。这两场的舞票比夜里的便宜一半。当然,伴奏的乐队和伴舞的小姐也都要差一点。一分价钱一分货,是上海的规矩。
    光天化日之下的血巷,所有的粗鄙与简陋都坦白地显现出来。舞女们脸上的粉底盖不住眼睛下面熬夜留下的青色,口红的边沿参差不齐。男客人更糟,肩膀上一层头皮屑,张开嘴很难不看见牙齿上的烟渍。但他们彼此并不介意,照样跳得乐此不疲。开战后的这几年,上海人无论中西,都无比投入于各种玩乐,跳舞其实只是其中之一,还有看戏和打麻将,就好像没有明天一样。仔细想想,这种态度也许是明智的,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整条街上唯 Lion Ridge 没有营业,大门紧闭,霓虹灯也不亮,抬头只看见蒙尘的灯管以及后面嶙峋的钢架,好像一处已经被遗弃已久的废墟,多少年没人来过了。
    钟欣愉上前推门,才发现并没有上锁,里面漏出依稀的灯光和零碎的音乐声。她走进去,舞台上有女演员在排练,地板上一台留声机正放着一首舞曲,旁边椅子上坐着两个人,看着她们跳。
    其中一个便是常兴,听到开门的声音回头,见是她,立刻起身一步跨下舞台迎过来。
    另一个也朝她这边看,着意打量了一番,而后对她点头一笑。钟欣愉这才认出来,竟是在华懋看见过的那个混血舞女,此刻却穿着一身男装,上面是俄国式的半开白衬衫,下面是芭蕾舞演员那种紧身黑裤子,叉开两条修长的腿,骑坐在椅子上,脚上也是跳舞的软底鞋,脚背绷起时显出优美的足弓。
    他看出她眼神里的惊讶,脸上的笑又浓了些许。
    常兴已经走到她身旁,招呼她在一张圆桌边坐下,朝台上努努嘴,解释:“那是舒拉,请来替狗二哥的。”
    舒拉,还真是个俄国男人的名字。钟欣愉点点头,她知道过去负责选演员、编舞和排练的都是格雷格,在外面颇有些名气,人称“上海齐格飞”。
    “你别看他这样,其实很凶的,”常兴继续跟她闲扯,凑近了压低声音说小话,“简直像老早戏班子里的教头,一个不满意就拿琴弓抽人家小腿。但女演员都还蛮喜欢他的,大概因为他从来不会对她们动手动脚。”
    钟欣愉听得笑起来,也明白那言下之意——不像格雷格。
    两人正说着话,后门开了。她朝那边望过去,见是林翼走进来。逆着光,被勾出一个剪影,辨不清面目。直到关上门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脸,眉目间有些疲惫,身上穿着粗花呢三件头西装,讲究,却又比前几次见面糙了一些,像帮派里的匪徒,文雅却又危险的那一种。
    他走过来,把手里拎着的一只黑布袋顿在她面前的大理石桌面上。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但她认得出那轮廓和质感,是一卷一卷的钞票。
    “就是今天晚上,虹口大桥大楼门口。”他果然这样对她说。
    那是日本宪兵队的司令部和拘留所。钟欣愉立刻就明白了,第一个条件已经达成,格雷格要被放出来了。
    “Greg”舒拉离得不远,也听见了。
    “你去吗”林翼问她,玩笑似地。
    舒拉两眼仍旧盯着台上排练的女演员,头也不回地跟他讲上海话:“去死。”
    林翼笑笑,转而又问钟欣愉:“你呢”
    “我去。”钟欣愉点头。
    他沉默地看着她,而后也点点头,说:“好。”
    反倒是常兴有些错愕,看看林翼,又看看钟欣愉,说:“阿哥,那种地方,我们两个去就好了吧……”
    但林翼和钟欣愉都没有理会他。
    夜幕降下之后,他们出发去虹口。
    常兴开车,林翼和钟欣愉坐在后排位子上。
    也许是为了舒缓紧张,常兴的话比平常更多,说的都是从前的事情,比如他初初认得格雷格,讲不来他的名字,当面喊他“喂”或者“哎”,背后叫他“狗二哥”。人家说格雷格是“上海齐格飞”,到他嘴里也变了味道,用山东快板儿书的调子唱:芝加哥有个齐格飞,咱上海滩有位狗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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