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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外面一看,虹口那间贸易公司的存货已经给人卖了大半。那一阵,上海忽然冒出来无数负责接收敌伪财产的机关,农,工,商,军政,地方,甚至帮派。就连是哪个部门,哪个人卖掉的都不知道,事情同样不了了之。
    常兴却也释然,说:“人大概就是这么贱,非得经过点事,才知道什么最要紧……”
    文贞瞟他一眼,接口说:“嗯,你就是这么贱。”
    钟欣愉在旁边听着,看着他们笑,却又想到林翼,他是否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呢
    当时已是九月,重庆校场口举办抗战胜利大会。
    蒋总统在电台里演讲,说:正义必将战胜强权的真理,终于得到了最后的证明。
    同时却也说:在我国家领土范围内,不再有任何私人之军队,亦不再有任何一党之军队。
    钟欣愉和秦未平一起坐在桌边听着收音机。
    最初得知胜利的欢欣已经没有了,秦未平出奇的安静,听完那一段,关了旋钮。
    “中储券官定的兑换比率已经拟出来,就等正式公布了。”他对她说。
    “多少”钟欣愉问。
    “一比两百。”秦未平回答。
    钟欣愉一时无语。她曾想过会是个惊人的数字,但绝对没料到这个答案。
    1941 年,日伪发行中储券,收兑法币,当时一元法币可以换到中储券两元。仅仅隔了四年,要把这两元中储券再换回去,却只能得到法币一分钱,相当于缩水到百分之一。这个比率一旦实行,沦陷区里绝大多数的人都将一夜破产。
    “还有,”秦未平却还没说完,“上面打算重新开放金融市场,法币,黄金,外汇自由交易。”
    钟欣愉笑了声,很冷,这也就是说非沦陷区的人也完了。
    后方的通胀已经非常严重,物价每个月都在涨,黄金每两已经到了法币十七万。商店一日营业结束,纸钞成堆。码头苦力发饷都是一沓一沓的。有人在用法币糊墙,也有人用法币点香烟。一旦放开兑换,抢购黄金、美钞之风必定更盛,汇率会灾难性地跌下去,甚至比战时还要可怕。
    “但我升了官,”秦未平也笑,是一种近乎荒诞的自嘲,“京沪特派员,专管货币和外汇,前面说的那两项都算是我献的策。”
    钟欣愉只觉讽刺,替他不平,说:“从财政部到行政院,哪个不是留学生有几个没学过经济随便是谁献的策,他们落笔签字的时候难道不懂会有什么后果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秦未平却无所谓,只是淡然地说:“千古是非,总得有个背骂名的人吧。”
    钟欣愉看着他,又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事胜利了无法宣扬,失败了无法解释。她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办完这里的事情,我就要去南京了,但上海也会常来。”他也看着她道。
    并不是个问句,但她却知道这是对她的一问。
    “我不跟你过去了。”她回答。
    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于是一样一样地告诉他,比如已经开始在此地找工作,找房子。并且拍了电报去重庆,询问沈有琪和董家乐什么时候回上海,拜托他们把阿渡和阿念带出来。还有保姆,原来用的那个是重庆当地的人,大约不会愿意跟着来上海,她还得重新雇个人……
    “那金术士呢”秦未平终于问。
    “继续找,继续等。”她回答。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用回她原本的名字,过原本的生活。他要是回来,知道到哪里去找她。
    秦未平看着她,像是看了许久,才又道:“欣愉,不管结果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的。”
    “我知道。”她点头,静静笑了。
    那一刻,心里锐痛,甚至自觉无情。同时却又想起父亲,以及他那一段在跑马厅巡逻,在坟山路弄堂里带着女儿生活的日子。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喜欢走极端的人了。无论如何,她会好好活着,好好地过。但她不会忘记,恐怕一生都不会。
    那一年的双十节,上海举办胜利大游行,全市欢庆。
    父亲曾经抱着她走过的爱多亚路现在改了名字叫中正路,路上建起了 V 字胜利门,大新百货公司楼上挂着顶天立地的蒋总统画像。一卡车一卡车美国兵被运进城,高级饭店里出入的都是美国军官。返城的难民坐在街沿上,还有到处都能看见的倒卖外汇的人,随身带一只木盒子,打开来,盒盖上写着当天的美元和银洋的比价。
    也是在那个月,沈有琪和董家乐带着阿渡、阿念、思承回到上海。
    钟欣愉去董家接孩子。那是在家乐父母的老房子里,他们留她吃饭,五个大人三个小孩围坐一张方桌,拥挤却也热闹。
    沈有琪说起路上的事。那段时间,很多人离开重庆,长江上都是船,每艘船上都装着各种各样的人,满满登登的家当。
    有琪说:“大菜间里的有钱人这是这样,走私货一箱箱地堆着。老百姓也一样,钞票到手都得赶紧买成东西。否则上船的时候还能买一袋米,等到从船上下来,已经变成废纸了。”
    董家乐插嘴,说:“那倒不至于,还是可以买一包洋火的。”
    有琪以为他抬杠,说:“你没听见人家都在讲啊胜利大游行的时候开心得不得了,结果一听官定的兑换率都傻了,今朝放鞭炮,明朝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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