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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华 第36节

      一名亲卫匆匆而入,刘武周一摆手:“去找人告诉那些侠少,乐郎君为鹰击郎将府座上客,本将如何会责罚于他?为了九姓部族那些鞑靼,反倒去罪我马邑本乡本土子弟,刘武周虽然没什么本事,也做不出这种事情来!九姓部族要再敢找乐郎君麻烦,就是与我恒安鹰扬府作对!”
    亲卫大声领命而去。徐乐也站起身来,微笑拱手:“搅扰鹰击已久,晚辈这就告退。不知道鹰击将晚辈安顿在何处?”
    刘武周大声下令:“敬德,在城中找个安静地方安顿好乐郎君一行,乐郎君要是遇到半点麻烦,本将都唯你是问!”
    ……
    一场又惊动全城的变故,似乎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落幕。徐乐再不多说什么,引着裹好伤的韩约宋宝,还有步离,离鹰击郎将衙署而去。尉迟恭紧紧陪同在侧。
    而几名散处城外的侠少庄客,听了徐乐的话后,尉迟恭也派亲卫前去寻找,召入城来。
    一向活蹦乱跳的尉迟恭,在去往住处的路上一言不发,脸黑得似乎都要滴出水来。骑在马上,只是不时回头看着徐乐,似乎是生怕徐乐跑了。
    现下尉迟恭是半点和徐乐再较量一番身手的心思都没有了,现下尉迟恭也有刘武周和苑君章一般的感受。
    这位乐郎君,实在是太能生事了!
    而徐乐只是偶尔转头看向城外已经渐渐黑下来的天色。
    今夜就再度前往千余越部大营,将罗敦阿爷救出来如何?既然恒安鹰扬府指望不上,那就只靠着自己也罢!
    万一迟了,罗敦阿爷有什么变故,自己如何向爷爷交代?
    第七十三章 角力(七)
    为徐乐他们安排的住处,是云中城内的一间庙宇。
    五胡入主中原,带来了更多的自然神崇拜,反应在民间,就是雨后春笋一般设立的各种庙宇。几百年入主之族换来换去,剩下的就是这些说不清来路的荒废庙宇了。
    这庙宇空间甚大,甚至还可以看出建筑用料都颇为讲究,当年应当也是香火繁盛的所在。但是现在神坛之上,已经是空空荡荡,原来供奉的神明,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等荒废屋舍,就是上好的驻兵所在。从古至今,军队用来驻兵的最多用的还是庙宇,祠堂,仓库这些建筑。地方大,隔断少,防水火方便,且与居民隔离,能少出多少是非。
    原来这庙宇中驻的是整整一队常值鹰扬兵,因为刘武周一声安顿徐乐一行人的号令,就全给赶到了城墙附近,挤进了城下巡铺之中。只留下队中几个火兵用来照应伺候徐乐一行人。
    恒安鹰扬兵虽然窘迫,但纪律森严。军中纪律森严,不单单是反应在听从号令,闻鼓则进,闻金则退这种临战约束之上。平日军中生活中,也必然要做到住处整齐,打扫干净,一切有序。未尝有日常散漫而临阵而为强军的道理,且军中整洁也是为了防止疾疫,保持军队战斗力。
    所以虽然是一处破庙,但也修补得整整齐齐,并用灰粉粉刷过,新鲜稻草铺成铺位,散发出好闻味道。马厩中马卧草也全都新换,料槽之中,马草切得统一就寸许长,还淋了盐水拌了黑豆。
    在徐乐他们到来之前,军中司马又运来了新鲜肉菜,黍米都是今年才入库的。几名火兵早就在熬着大锅肉汤,闷着黍米饭,庙宇内外,都散发着饭菜诱人的香气。
    如此安顿,刘武周已经客气殷勤得至矣尽矣,蔑已加矣。就是想用这种殷勤手段,拘束住徐乐,让他不要再生事了,等熬过秋日云中大集,给徐乐损失补偿之后,再赶紧将他打发走。
    如果说此前刘武周还有爱才之心,想招揽徐乐以为己用,那现在就是拿徐乐当了瘟神,只要不惹事,什么都好!
    这般安排,让徐乐从人都满意至极,跟着徐乐自从撞进了云中城,日子一下就好过起来。虽然总是有各种要拼命的事情,但走到哪里都有招待,从梁亥特部一直到此间。这日子的多彩多姿,不要说跟着徐乐出来的这些庄客了,就是那些神武侠少,也真觉得是这辈子从来未曾有过。
    一行人安顿下来,夜色已经降临,火兵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还一人打了一碗浊酒。围着在庙宇中院子里升起的篝火,大家兴高采烈的吃喝,就连伤了肩膀的宋宝,也毫不忌口,用手只是捞着肉汤里面汁水淋漓的骨头,吃得那叫一个酣畅。
    徐乐先是陪着他们吃喝了一阵,笑吟吟的谈笑几句。转过头去,就见尉迟恭一人坐在庙宇门口的门槛处,面前一个瓦罐装酒,一个瓦罐里面是堆尖的黍米饭。
    黍米一口未动,只是直着脖子大口灌酒。他也不鸟耐烦吹开酒水表面的渣滓,每一口都喝得咕咚作响,山摇地动。
    徐乐悄然起身,走到尉迟恭身侧,还未曾等徐乐开口,尉迟恭就头也不回瓮声瓮气的道:“不用说啥了,这口锅,尉迟老子背了。和千余越部这场厮杀,甚是痛快,你乐郎君也不欠某什么。”
    徐乐走到尉迟恭身边,也坐在门槛上,看着庙宇外一片民居炊烟浮动。
    “梁亥特部罗敦族长是我爷爷朋友,现下被千余越部抓去了,我得救他出来。”
    尉迟恭斜斜看了徐乐一眼,又咕咚灌下去一大口酒,吐了口酒气。
    “不成!喝酒打架行猎,我都能陪着。你有什么其他难处,我倾身家也得帮你。谁让尉迟老子瞧得起你?可现下我领的军令,就是牢牢看着你。一府之中,军令为大,你要带人出去,我就翻脸。”
    徐乐淡淡一笑:“九姓会盟,突然变成这个模样,其余各部,都被千余越一网打尽。这对恒安府就是好事么?救出罗敦族长,更能摸清事情虚实,对恒安府也是大有帮助。”
    尉迟恭沉默少顷,又是摇摇头:“不成!”
    尉迟恭作为朋友,是可以掏心肝给你那种,只要你入得了他的法眼!徐乐本事,尉迟恭很是佩服,当徐乐遇到危难之际,尉迟恭毫不犹豫的带领部下就迎了上去。
    可尉迟恭毕竟还是恒安府的军将!且他对刘武周,受恩深重。对恒安府的归属感极其深厚。今日九姓会盟之事如此蹊跷,刘武周他们罢手只是看着,徐乐生出事来,刘武周竭力合稀泥,半点不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管客客气气的将徐乐拘束住就算罢休。
    尉迟恭再是心大,如何不知道刘武周他们对这九姓会盟之事自有打算?其中到底有多少深意,尉迟恭无意去追问打听。对于他而言,只要刘武周在,恒安鹰扬府在,就已经足够。
    一句不成说出口,尉迟恭转过头来,一双牛眼死死的盯着徐乐。半晌之后才再度开口。
    “乐郎君,我很佩服你的本事胆色,孤身在这云中城,谁也不怕,谁也压不服你。我尉迟恭只是打铁的出身,靠着一身牛气力混口饭吃,恒安府的老军看我底子好,教我战阵厮杀的本事,练就了今天这身武艺。结果本事大了就惹出事来,帮朋友争水打出几条人命,还是刘鹰击救了我,全下这条性命来,居于乡里,剿匪建功,朝廷给了个朝散大夫的虚衔,还遭小人嫉恨,给我罗织罪名,王太守问也不问,就要将我下狱。还是刘鹰击自高丽回来,又保下我来……什么时候,我都只听刘鹰击的号令,刘鹰击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保全恒安鹰扬府,这就是我尉迟恭的家!所以再有什么念头,还是请你乐郎君打消了,不然咱们就再打过一场!”
    一番话说完,尉迟恭举起瓦罐,摇晃一下,已然空空如也。他随手抓起装黍米饭的瓦罐,也不用箸,赤手就朝嘴里扒,直如风卷残云一般!转瞬之间,一大瓦罐热腾腾的黍米饭就下去大半。
    随即尉迟恭就站起身来,伸个懒腰:“饱了!”
    再也不多看徐乐一眼,尉迟恭大步就走出庙宇之外。在庙宇之外,已经设了巡铺,尉迟恭的一队直领亲卫,就守着巡铺,如此戒备,徐乐这一行人想要出去,那是难比登天!
    徐乐看着尉迟恭背影,摇了摇头。
    在这云中城内外,九姓会盟已经联为一体,全在千余越部的掌握之下。而恒安鹰扬府外则客气,内里戒备,更是一个强悍的庞然大物。而自己却是孤身一人,最多算上连步离在内不足十人……
    可那又怎样?
    自己不关心九姓会盟当中有多少龌龊,也不管恒安鹰扬府放任九姓会盟到底是何等样居心。更不管还有什么样的大敌潜藏在更深处。
    自己只是要将罗敦阿爷救出来而已!
    就在今夜!
    第七十四章 角力(八)
    千余越部王帐大营。
    入夜之后,戒备仿佛比白日九姓会盟之际还要森严。
    千余越部此行带来的战士,几乎全部撒了出来。营地当中,层层叠叠布列了几层的警戒。而在营地之外,巡骑也都撒了出去。只是因为白天被徐乐和尉迟恭打了个落花流水,这些巡骑再没有白天时候撒得那么远了,只是在营地之外一两里范围内活动,再没了白天时候那种趾高气昂,仿佛随时能一统草原的架势。
    夜风掠过,隐隐还带有一丝未散的血腥气味,仿佛提醒人们这场九姓会盟就是以不祥的杀戮而开场,而最终结局如何,谁也不知道。
    马上骑士,寂然无声,只是在黑暗中忽隐忽现。而这些骑士胯下坐骑,也都无精打采,偶尔一声嘶鸣,反而为这夜色平添几分凄凉。
    张万岁一行人悄然出现在离千余越部营地不远处,一行十余人,全神贯注戒备。
    张万岁自己就是战场上一名出色悍将,而身边亲卫无不是精选出来的马邑鹰扬府锐士。这些时日都远远的躲在恒安鹰扬府的警戒范围之外,每隔几日,才遣人至突厥人约定的地点联络一下,今日才得到了突厥贵人约见的答复,告知了时间和地点。
    现在全队而来,人人提心吊胆。身在马邑,才更知道同郡恒安鹰扬府的厉害。这数千锐卒坐镇边地,如一根钉子一般顽强的扎在这里,剽悍坚忍,是王仁恭心腹大患。要是给发现自家人秘密过来和突厥联络以对付他们,自己这十几人,无声无息的就消失了,谁也拯救不得!
    但在约定的地方,在恒安鹰扬府的矮山军寨防线之南的大片旷野中,平日里都有不少恒安鹰扬府的巡骑出没,但今日却看不到半点踪影。仿佛恒安鹰扬府将此间已经完全放弃了一般。
    一名随行的队正凑到张万岁马前,压低了声音:“将主,却是有些古怪!往常也有秋日大集,也有九姓部族前来交易,恒安兵总是警戒巡视不停,哪有这般放着不管的?”
    张万岁绷紧了精神,只是凝视着眼前黑暗,当下只是不耐烦的说了一句:“想那么多做什么?我们自有自家的差使!”
    夜色中突然传来马蹄杂沓之声,在夜色中显得分外的惊心动魄。还能听见弓弦张满之声,兵刃碰撞之声。
    张万岁这十几人顿时动作,全都抽出弓来,搭箭上弦,指向响动声传来之处!
    一点火光突然亮起,映出黑暗中一队千余越骑士,也是十几张弓张开,指向张万岁等人。
    张万岁忙不迭的开声:“是河东武东主,遣咱们来与贵人相谈生意的!”
    千余越骑士带队之人停顿一下,示意部下将弓矢放下,自己策马过来,操着带口音的汉话只是一句:“跟我来!”
    张万岁也示意众人收起手中弓矢,又摸了一下皮袍下披着的札甲,跟随而去。
    两队人一前一后在夜色中向着千余越部营地聚落而去,虽然都收起了弓矢,但人人还都摸着随身兵刃。沿途两队人都一言不发,气氛紧绷得仿佛要爆炸。
    黑暗中,一队又一队的千余越巡骑出现,那带队之人低低解说两声,又消失在黑暗中。
    这些巡骑都全副武装,不少人干脆披甲都露在外面,神情中满是紧张戒备,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张万岁越来越觉得不对。
    以前也不是没有突厥人冒充九姓部族前往参加秋日大集,多半都是为了窥探马邑郡内虚实而来。而九姓部族来云中大集,也从来不敢这样大摇大摆。
    现下就在云中城外,千余越部像是将整个部族精锐都拉过来了,还如此全副武装。但周遭不见一名恒安兵巡视警戒,这如何能说得上正常?
    难道这九姓部族,这突厥人,和恒安鹰扬府已经达成了什么协议不成?
    自己此次前来,岂不就是自投罗网?
    可已经到了这里,这件差使又是王仁恭亲自交代下来了。自己若转身就走,回马邑府如何向王仁恭交代?
    到得最后,张万岁只是将心一横,无非就是一个死字而已。还能如何!
    这漫长得似乎看不到头的道路,终于走到尽头。这队人马直入千余越部聚落营地。值守之人默默打开门户放他们入内。
    一入聚落营地之后,张万岁就能闻到血腥味道。仿佛今日才在此间经历了一场厮杀一般。
    身左身右,亲卫们脸色都变得煞白。张万岁反倒放开了些,当年杨玄感之乱,死人如尸山血海一般都逃出来了,眼前这点场面,又算得了什么?
    入营之后,又换了一队人接引,将他们一直引到聚落深处的王帐之前。盖达乌头的和盖达黑果的王旗还在王帐之上猎猎舞动,但站在王帐之前作为最后一道警戒线的卫士,却已经变成了头戴青色狼尾皮帽的突厥战士!
    突厥人,执必部。
    九姓部族当中最大的千余越部,果然投效了突厥人!
    突厥青狼骑示意张万岁下马,张万岁这个时候也分外光棍,下马交出随身兵刃,让亲卫们都留在帐幕之外,自己毫不犹豫的就掀开帐幕,大步入内。
    帐中灯火通明,烟气略微有点刺鼻。上首踞坐的,正是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两人。
    执必落落还是那副阴沉悍狠的模样,张万岁一进来,目光就冷冷的落在她身上。这位执必部的阿贤设,始终是那副血腥气浓重得有若实质一般的模样。
    而执必思力却看似已经困倦了,歪在胡床之上不时打着哈欠,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张万岁进来只是懒洋洋的扫了一眼,然后又百无聊赖的转过头去。
    张万岁不知道上首两人是谁,但为千余越部在外重重护卫,内里又是正牌执必部青狼骑警戒,这两人如何能不是正主?
    当下张万岁上前躬身行礼:“在下奉武东主之命前来,与贵人商谈此次云中大集交易之事,来得迟了,还请贵人恕罪。”
    执必落落开口,声如两块锈铁摩擦,直刺入人心底。
    “……什么武东主,直说王仁恭之名又何妨?你一路过来,也看到了恒安府刘武周对我们在此间不闻不问,还怕刘武周来抓你不成?我们此来,就是听听王仁恭能开出什么条件来,如果条件不够,转头就找刘武周去,反正就是几步路的功夫!”
    张万岁脸色终于白了下来。
    虽然眼前这位突厥贵人说的话不能尽信,但刘武周对此间异常不闻不问,却是自家亲眼见证的事情!
    难道刘武周也勾连突厥人执必部了?却不知道王太守准备的条件,够不够打动这些突厥贵人的!
    张万岁迟疑,执必落落却得意的一笑,他这张阴沉惯了的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今夜漫长,时间有的是,大可好好商谈一番。王仁恭急着南下争夺大隋江山,区区一个马邑郡,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