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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华 第275节

      往日里大家碍着规矩、体面、法度不便闹得太难看,今晚既然连弑君谋反的事都做下了,于其他就更加不必考虑。
    往日的仇恨以最为原始也最为残酷的方式解决,谁的武力更强,谁就能在这场劫难中活下去,失败的一方则要赔上满门老小作为代价。
    自开皇天子建立大隋以来,费尽心力构建起来的文明秩序,重又面临崩碎之患。
    随同杨广南狩的宗室、外戚皆未能逃过加害,不管他们和杨广关系如何,又是否真的对大隋江山忠心,都无法逃过屠刀的杀戮。
    在杨广被绞杀的同时,江都城内大隋宗室杨家苗裔十无一存,几个侥幸不死者,都是平素与宇文化及交好,且及时上门求救的。
    宇文化及身上还保留着几分长安游侠儿的风范,命令家将对于上门托庇者先行收容再做定夺,这几人算是侥幸可以得全性命。
    血与火肆虐下的江都,码头成了少有的净土。
    由于天下纷乱盗贼四起,加上骁果军随意凌虐商贾,导致江都商贾罕至,江都码头也没几艘船更没什么油水可言。
    不管乱军还是那些世家豪门,他们的目的总归还是得利,是以没人往码头这里浪费时间,这里也就少了无谓的杀伐征战。
    若是有不识时务的乱军真的来到此地,也绝对讨不得便宜。
    在码头处孤零零停靠着一艘船,四下灯笼火把照如白昼,百余名环甲持兵的武士列阵以待。
    这些人满身披挂手持兵器,前排持矛后排持弓弩,阵型森严杀气腾腾,一看便知必是训练有素的劲卒。
    在码头旁的树上,拴着一匹高头大马。
    战马膘肥体壮神骏非常,知道底细者一看便知,这匹马正是宇文承基的坐骑“绝尘”。
    宇文承基爱马如命,既然大军和宝马在此,他本人必然也在此地。
    今晚江都城内一场厮杀,这位无敌斗将并未参与,在斩杀来家父子之后便带领亲兵来到此地。
    这位骁果军中马上第一悍将,此刻并不在军汉阵列之中而是待在船上。
    船舱内点着几根蜡烛,发出幽幽光芒忽明忽暗如同鬼火。
    宇文承基跪于舱板之上满面泪痕双目红肿,在他面前放着一块木牌,上面赫然写着杨广的名讳。
    免冠除甲的宇文承基对着灵牌用力磕头,头撞在木板上,发出声声闷响如同有人在用锤子使劲砸船板。
    饶是承基武艺再高,总归也是血肉之躯,用头颅硬碰木板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固然不至于真的头破血流受到伤损,但额头上也是一片淤青。
    换做他人这么一通磕下来,怕是早已七荤八素,说不定就要昏厥在地。
    承基自己也不好过,但还是咬着牙拼命地磕头,只要自己神智尚在,就不能停下。
    对他来说,身体越是疼痛心里反到越舒服,若是不做点什么,只怕早已经被良心谴责的无地自容,说不定就要投水自尽。
    与自己的父亲不同,承基对于大隋天下以及杨家父子忠心耿耿,只要皇帝降下圣旨,便是要他粉身碎骨也绝无二话。
    作为宇文家嫡长,宇文化及所拥有的一切未来都属于他,可是承基对此并不十分在意。
    他是个标准的武人,对于享乐看得极淡,名爵也不放在心里。
    哪怕是让他做皇帝,宇文承基也不会感到欢喜。
    对他来说纵马塞上驰骋沙场,才是最理想的归宿。
    他不止一次想过要带领大军征战草原,与突厥人好生厮杀一场,让胡人知道马上承基的手段如何。
    只可惜这一番雄心壮志都随着天子南狩化作泡影,自己非但不能为国效力,反倒成了乱臣贼子。
    对于杨广的种种行为,承基并非没有怨言,但是不管有再多不满,他都不曾想过谋反。
    在他看来杨家对自家天高地厚,哪怕杨广再怎么倒行逆施,自己也只能追随到底,就算杀身以报君恩也无话可说。
    眼见骁果军军纪废弛逃兵日多,承基也曾想过兵变这种可能,曾经暗中发誓,如果被自己发现有乱臣贼子想要叛乱,第一个便要出手打杀为国锄奸。
    可是当他发现最大的乱臣贼子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乃至整个家族时,这位忠心耿耿的大将也只能徒唤奈何。
    勇武绝伦的猛将,发现自己在面对家族时却是如此的无力,明知道他们要谋反甚至要弑君,自己却什么也做不成。
    除了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赎罪之外,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空有一身绝技既不能保护圣人,也不能保护杨家子弟,就连城中那些无辜自己也保护不了,只能放任乱军随意杀戮残害。
    自己只能躲在这艘船上,对着杨广的灵牌磕头请罪,希望用肉体上的痛苦减轻心灵的负担。
    他虽然没看到杨广的尸体也不知道司马德勘绞杀皇帝之事,但是他能够预见到杨广的结局。
    父亲不可能让天子继续活下去,也不可能扶植一个杨家人出来做傀儡。
    李渊在太原开了个坏头,让很多人看到了谋朝篡位的希望。
    既然李渊以唐代隋,那么其他人为何不能有样学样,可以预见这个天下很快就会出现很多天子,只不过最值得自己效忠的那个帝王已经不在了。
    往日天子对自己信任有加,可惜事到临头自己这位无敌将并不能保护他周全。
    这种挫败感让承基感到无所适从,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对于他来说,曾经的雄心壮志已经随着今晚的杀戮化为流水,建功立业之心也一并消散。
    不管自己父亲建立的这个所谓的天下能够存在多久,最终结果如何自己都不在意也不想操心,就像自己从不留恋那所谓的太子之位一样。
    自己只是个武人,日后也只安心做个武人就是。
    为了家族自己不得不披挂上阵与人厮杀,但是不管杀多少人建立多少战功,自己都不会感到欢喜,不幸战败乃至身亡也没什么要紧。
    宇文承基已随着大业天子死去,活在世上的不过是一具同名躯壳而已。
    不过在死之前,自己还要做最后一件事:打败徐乐。
    既然身为人臣已经没了意义,就让自己找回做武夫的意义,自己前者败给徐乐,并非武艺上的差距,而是各种意外叠加一处的结果,自己心里并不认可那场比斗的结果。
    今晚自己不能尽人臣本分,就只能找回武人尊严,与徐乐再角高下。
    这一战也将是自己最后一场有意义的打斗,之后的战斗无非是作为工具而战再无乐趣可言。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承基的思绪,一名军将叉手行礼道:“将军,斥候来报,未曾发现徐乐踪迹。
    倒是城内厮杀激烈,咱们……“他看看承基没敢再说下去,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承基不要在这里干耗,最好换个地方。
    承基冷声道:“尔等想要发财,也要想想有没有命花。
    今晚谁敢去城内打抢,休怪某槊下无情!在这里等!”
    “遵令!”
    军将乃是承基亲信,知道自家将主言出如山,既然下了决断,就不许人再劝谏,当下不敢多口。
    这时又有一名军将飞奔而来:“将军,主公传令,要将军立刻寻访徐乐下落不得有误。”
    承基看了一眼来人,认出此人乃是自家心腹家将,今晚追随在父亲身边,父亲派他前来,就是暗示自己这道军令不容迟疑。
    看来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可见事态紧急恐怕真有大事发生。
    不过虽然明白父亲的意思,承基却没有行动的打算,而是反问道:“徐乐?
    大人怎会提起他的名字?”
    家将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话不该在此说,但是看承基脸色不善,只好又说道:“回将军的话。
    杨家二娘被徐乐带走,不在迷楼。”
    “荒唐,一妇人而已,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可是那位二娘身上,可能带有……玉玺。”
    第七百三十七章 肝胆(二)
    杨思的苏醒很是突然,就在徐乐一行向着码头疾驰之时,只觉得背后一阵蠕动,随即便听到了阵阵呜咽之声。
    不得不承认,杨思堪称为绝代尤物,便是哭泣的声音也格外动人。
    只可惜徐乐等人都是铁石心肠,没人懂得怜香惜玉,只不过碍于她是个弱质女流今晚又遭逢巨变,一瞬间从金枝玉叶变成了落难孤女着实可怜没人忍心呵斥也就是了。
    徐乐本不想理会,可是杨思哭声越来越大,徐乐不由心头火起怒道:“住口!你莫非能把乱军哭退?
    还是能把这天下哭得太平!”
    他并没有扯开喉咙大吼,但是声音低沉有力,如同一记闷锤砸在杨思头上。
    这位大隋帝姬虽然有个暴虐成性喜怒无常的父亲,但是大抵自幼受宠从不曾受过这等呵斥,再加上如今处境不比过去,竟是被徐乐这一声吓得魂飞魄散不敢言语,也不敢再放声啼哭。
    只是她的委屈显然并未因此消散反倒更为严重,固然不敢再放声大哭,可是身体依旧不住地抖动。
    步离看了徐乐一眼,又瞅了瞅不住颤抖的杨思没有说话。
    不过小狼女的眼神还是暴露了她的想法:乐郎君太凶了。
    素日里心肠极硬的小狼女,很少对人同情或是关照,尤其不把弱者放在眼里。
    毕竟不管狼群还是草原部落,都是那种生存环境,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同情心与慈悲早就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消弭干净。
    若是心慈手软,对谁都可怜,怕是也活不到今天。
    不过杨思乃是例外。
    不知为何,小狼女对杨思有着莫名的亲切,或许是这个女孩身上有着奇特的魅力,让人无法对她产生反感。
    哪怕她现在被徐乐负在背上,步离也没觉得她讨厌,依旧觉得这是个需要自己关照爱护的弱女子。
    自己和乐郎君都应该关照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训斥她。
    她对于徐乐向来敬若神明,不可能为了维护杨思和徐乐争辩,不过这个委屈中又带着几分责难的小眼神,还是让徐乐心头一软。
    他可以抵挡杨思的眼泪,可是面对步离这种眼神,却是没法再维持强硬。
    “莫要可怜她!这也是为了她好。
    从今晚开始,她不再是大隋帝姬更不是什么公主,若是想不明白这点,谁也帮不了她。
    我知道她可怜,可是这个世界上比她可怜的人多了。
    徐家闾的人可怜不可怜?
    在我们那等边地,似这等年纪的女子,早已下田耕作操持家务,遇到突厥入侵还要上墙守寨。
    就算使不得刀矛,也要开软弓,再不然就是负土运石照料伤患。
    至亲之人死在面前的事不知经历了多少,都像她这么哭,眼泪早就哭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