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竹林深处小亭间,一身轻罗白衣的唐国鸣坐在亭间的栏杆上,斜靠着亭柱,手持一根碧绿鱼竿,面对着颇有些萧瑟之意的池塘,似懒散又似逍遥地轻歌漫吟着,大有晋人之余韵,一双着着千层底布鞋的脚还随意地在水面上划动着,荡起层层的涟漪,轻松自在已极。
“唐先生好逍遥啊。”早已走入了凉亭,默默站了许久的允缜终于忍不住打破了亭子间里的雅趣,轻轻地说了一句。
“人逢喜事精神爽,王爷不也是正自春风得意吗?”唐国鸣哈哈一笑,收起了鱼竿,转过身来看着允缜道。
“哦?喜从何来?”允缜苦笑着一下道:“本王心已乱,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这有何难?头前唐某人就跟王爷说过,但去无妨,六爷自然会有好处给王爷的,现如今这好处王爷大约是到手了罢,只是……”唐国鸣顿了一下道:“只是这等好处却也不见得全都是好东西罢了。”
“哦?”允缜愣了一下道:“怎么说,难道这里头还有阴谋不成?”
“阴谋?哈哈……”唐国鸣放声大笑起来,只是笑声中却满是悲呛之意,笑过之后,看了一头雾水的允缜一眼,幽幽地道:“这里头没有阴谋,只是阳谋罢了。”
“阳谋?”允缜低低地念叨了一句,又想了好一阵子,却始终看不透胤祚布局何在。
“势力相当若是略有不及,自当以阴谋取胜,若是实力远超对手,只须堂堂正正之师便可决胜负,又何须用到阴谋,六爷给王爷权力不过是个胜利宣言罢了。”
“这……”允缜的眉头顿时锁了起来,原本就冷峻的脸顿时难看了许多,愣愣地看着唐国鸣。
“王爷,唐某若是猜得不错,六爷定是将户部又交给了王爷罢,嗯,甚或还给了王爷一道或是两道的杀手锏,这该没错吧?”唐国鸣淡淡地问道。
“嗯。那又怎样?本王久管户部,下头那些粮道大多还是本王使过的人手,莫非……”允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接着道:“老六就不怕本王暗中培养势力以待时机?”
唐国鸣摇了下头,一脸子怜惜之意地看着允缜道:“怕?呵呵,若是从前八爷还在,六爷或许会怕,可如今……,哎,如今这个形势下,六爷圣躬独裁之势已成,不但压服了八旗,手握军权,便是政权也全都操之于军机处,内阁不过是个办事机构罢了,出了错要挨打,办成了事也不过得声称赞而已,又有何可争之所。”
“那……”允缜眉头紧锁地道:“那本王就不奉旨好了,省得为人作嫁衣裳。”
“呵呵,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唐国鸣也没解释为何来不及了,只是惨然一笑道:“除了户部差使外,圣上可还有其他交待?”唐国鸣言语间已经悄然将六爷换成了圣上,这一细微的变化却是瞒不过心细的允缜,这一声圣上一出,顿时令允缜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一般,整个人都有些傻了,默默地看了唐国鸣好一阵子,才开口道:“嗯,老六打算派大阿哥来协助本王。”
“唔,此乃题中应有之义罢了,算不得什么稀奇之事。”唐国鸣想都没想,随口说道。
允缜很是好奇地紧赶着问道:“嗯?怎解,这弘历难道不是来监视本王的?”
唐国鸣笑着说道:“那只是一个部分缘由罢了,圣上让弘历出面,不过是个平衡而已,二阿哥去帮三爷整顿外务,自然得也得给大阿哥一个机会了,军务上的事圣上自己一手抓着,别说王爷们,即便自家的儿子圣上都不会放手的,那就只有在政务上找一个平衡了罢,这又有何可奇怪之处?”
“嗯,是这个理儿,那本王现如今该如何定夺?”允缜想了想,觉得唐国鸣之言甚是合理,也就不再追问大阿哥的事情,反倒关心起自个儿该如何应对此事了起来。
“这要看王爷是怎么想的了。”唐国鸣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
允缜愣下神道:“怎么想?这跟本王如何想的又有何关联?”
唐国鸣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面色肃整地道:“圣上之算路非常人所能及也,各位爷斗来斗去,最终还是圣上胜出,王爷若是想在圣上眼皮底下搅出事端,八爷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那儿。圣上在一日,王爷都不会有任何机会的,不过……”
“不过怎地?”允缜是真的有些着急了,紧赶着追问道。
“王爷该是知道的,唐某人自幼习易经,对相术一道还算得上精通,某见过今上,只是看不懂今上的相,按面相今上该是早夭之人,可……唉,唐某也反复推算过多次,却始终不得其解,不过圣上虽武艺高强,但绝对不会是长寿之人,这一点唐某倒是可以确定无疑,今上在日王爷是没有机会,但若是今上去了,王爷未尝不可一搏。”
“这……,此话当真?”允缜激动得心都怦怦直跳,气喘得有些子紧了起来。
“应该不假,只是时日却不好确定,也许数年,也许十几,二十年也不一定,这相术一道原本就缥缈,王爷也不必太过当真,只是该做的事情却不能不去做。”唐国鸣点了下头道。
允缜恭敬地行了个礼道:“请先生教我。”
“王爷不必如此客气,某深受王爷大恩,自当为王爷效死力。”唐国鸣后退了一步,不肯受了允缜的礼,淡然地道:“现如今圣上虽即位仅有三年,可下头的阿哥们却已经开始角力了,这其中的佼佼者自然就是大阿哥弘历与二阿哥弘扬兄弟俩,其余诸子或是年幼,或是无甚能耐,就算有心也无力参与其中,某观圣上也在犹豫不决中,而这便是王爷将来的可能机会之所在,当然,前提条件是王爷先得当上一个贤王,这才能有话语权。”
“贤王?”允缜喃喃地念叨了一句,突地想起了在与胤祚的夺嫡大战之中从来没占过上风,也从来没真儿个地办成过一件政务,顿时不免有些子惭愧不已,苦笑着摇了摇头,许久没有说话……
“逍遥客栈”算起来是京师里的老字号了,前后都有近百年的历史了,也曾风光无限过,不过到了如今,那些盛况早就是过眼云烟了罢,整个客栈门面原本就小,还破得很,门都关不太紧,屋顶上的瓦片也不甚整齐,每逢下雨天还时不时地闹个漏雨啥的,能住在此客栈的大多是些潦倒的外地人,还少得很,这逍遥之名大体上体现在那帮闲着无事、整日里在大堂中打瞌睡的伙计身上了罢。
“店家,店家。”一身书生装扮的弘扬领着个下人装扮的小太监缓步走入了“逍遥客栈”的大堂,皱着眉头在大堂里看了看,对着正坐在柜台后打着瞌睡的掌柜连着叫了两声。
“啊,客官可是要住店,鄙店还有上好的房间空着,就等您老来了。小二,小二,来客人了,真没个眼力架。”从瞌睡中醒过神来的掌柜高声地招呼了起来。
“掌柜的别瞎忙乎了,爷我找人,不住店。”弘扬被老掌柜那副模样逗得莞尔一笑道。
“啊,找人?”老掌柜的一听弘扬不住店,顿时没了精神头,打了个哈欠,一副又要入睡的样子,可却猛然停住了哈欠,双眼瞪得浑圆,随着弘扬手中颠动的一锭足足有十两的银子转个不停。
“掌柜的,这店里可有位姓萧的广州来客?”弘扬把玩着那锭银子,笑呵呵地问道。
“啊,有,有,有,只是……嘿嘿,只是……”老掌柜的口水都快留下来了,可就是不说客人在那个房间。
“赏你了,说吧。”弘扬不以为意地将银锭抛向了老掌柜,喜得老掌柜眼都笑没了,一指一个坐在大堂靠窗的角落里正自看着书、二十来岁的穷书生模样之人道:“喽,那就是,萧摇,有人找你来了!”
那书生冷不丁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立时从书本上抬起了头来,飞快地打量了弘扬主仆二人一番,微微地笑了一下,却并没有开口招呼。
“先生可是广州来的萧遥、萧先生?”弘扬面带笑容地走到了逍遥的身前,很是客气地拱了下手。
“鄙人正是萧遥,不知小友从何得知在下贱名?”萧遥起了身,客气地还了个礼。
弘扬展颜一笑道:“在下姓杨,木易杨,单一个字洪,在下久仰先生大名,冒昧前来拜访,还请先生见谅。”
“哦。”萧遥看了看弘扬,又看了看那名下人装扮的小太监,突地笑了一下道:“好说,好说,小友请随在下上楼一叙可好?”
“故所愿,不敢请耳。”弘扬欣然同意,随着萧遥便上了二楼,刚进了房门,却见萧遥很是好奇地打量着弘扬道:“敢问小哥是哪位王爷的世子,来寻在下究竟所为何事?”
“嗯,何以见得?”弘扬见此人虽猜得不中却也差得不太远,顿时来了兴致,笑着问道。
“这有何难猜的,小友虽衣着朴素,可出手却大方至极,自然是富贵人家出身,这不过是白龙鱼服罢了,再者,那位朋友虽没开过口,可一看就是位公公,能用得起公公的只能是各家王府中人罢了,唔,请问小友是从何人处知道在下的贱名的?”萧遥不以为意地说道。
“哦,在下是跟林中堂闲聊时听林中堂提起过先生的大名,特地前来拜访一、二。”弘扬倒也没有隐瞒,直接将林轩毅道了出来。
“林中堂?杨洪,啊,你是……”萧遥顿住了,整了整衣衫,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广州举人萧遥见过二阿哥。”
“且慢,你怎知本贝勒的真实身份,莫非林先生有过交待?”弘扬有些好奇地问道。
“不曾。”萧遥微微一笑道:“林相当年游学天下之时跟家父曾同窗过三年,故此算是学生的长辈罢,学生原本是打算进京赶今科的大比,只是在下时运不济,走到半路遭了劫,丢了银两,只好一路卖字来京,不料刚到了京,又大病了一回,错过了今科,原想左右无事便在京师里安了身,等着下一科也成,原也没打算去拜见林相的,只是后来林相平叛受了伤,于情于理在下都不能不上门探望一声,说实话,在下跟林相也就是谈了半个多时辰罢了,并没有什么太深入的交流。”
“那你怎地知晓本贝勒的身份?”弘扬点了下头道。
“呵呵,那只能怪二阿哥太懒了些,杨洪倒着念不就是弘扬罢,再者能跟林相来往的自然只有宫里的阿哥们,这两相联系,结果不就出来了吗?”萧遥笑呵呵地说道。
眼瞅着此人观察与推理能力都强得惊人,弘扬心中暗自嘉许不已,望着笑呵呵的萧遥一时间不免有些想得入了神,而萧遥似乎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弘扬,这一大一小两人都不开口,房间里的气氛颇有些子怪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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