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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唐放的祭拜,就像祭拜一个普通人,一个曾经叫“父亲”的普通人,没有怨望,没有不平,只有对死者基本的敬重。
唐放轻轻地耸了耸肩膀:“再说了,你还记得黄大仙和阿聘算的卦吗?’贵人祖辈有德,六世行善胼手,今生大富大贵。’个人的时运,积累的家运,一方水土的地运,乃至数百年的国运,越往上来,个人的事儿越不算啥——虽然我也搞不清楚这个是什么原理,但可能咱们这辈子的好事情,的确是祖宗谁积了功德呢?那就……来都来了,是吧。”
唐放说得轻松,看差不多了,他起身,面目平静地走过前殿往后殿去。这奉先殿很大,前殿后殿之间是五间接穿堂相连,穿堂由六椀菱花隔扇门组成,余者皆为槛窗,重叠的飞檐与槛窗将光线一道一道庄重地切开,无端增加了后殿的幽深肃穆,好似里面正宿着什么沉睡的灵魂。
然后,唐放在转过一重隔扇后忽然停住了脚步。
十五步外,浑金莲花架上,横托一把银牙枪。
天光转过重叠的飞檐落在乌金色的枪头上,难以描绘那武器的优美,纯黑、流畅、笔直的枪身,枪长七尺二,枪头束红缨,那长长的梭形的薄刃在与唐放照面的那一瞬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凄冷地一闪。
唐放忽然笑起来。
在看到自己的兵刃的一瞬间,他似乎整个人都定了下,释然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欢欣:那是他的武器,他的功勋,他波澜壮阔的戎马一生,他曾经赢得世人无尽尊重的东西。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一头忽然蓄势的豹子,毫不犹豫地拉开脚步大步上前,朝着那银牙鎏金枪奔赴过去。
小孔捷眼见着他一步步靠近。
终于,唐放的手终于抚摸上了光滑冰冷的枪声,长枪发出了一声兴奋的铮鸣,然后被他的主人牢牢地握住。
那一刻,小孔捷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一股强大的、奇异而澎湃的力量,梦里是漫天的大雪,是强烈的朔风,他眼见着安平王殿下大步冲出大帐,不披衣,不挟枪,一声呼哨快马疾奔而去,国公提着大氅冲出帅帐,嘶声喊他的名字,可是殿下没有回头。
殿下遇袭了。
对面的是此前从没有遇过的部队,各个身披深黑色斗篷,胯下马匹在寒风中显出诡异的钢灰色,不呼寒气,没有声息。
与之前模糊的记忆不同,那竟不是一场意外的伏击,而是蓄谋已久的伏击!
而殿下可用的只有靴子里一片小刀——那是他私下给国公刻冰雕的小刀,他拼命地突出重围,胯下的白色骏马配合着他左突右冲,在雷山雪原上奋力甩出一条又一条巨大的弧线,可是有那么好几个瞬间不知对面使了什么妖术,孔捷看得分分明明,那一人一马忽然就动不了了,雪原上激荡起剧烈的狂风,最后马匹在无形的阻力中力竭,彻底瘫软了下去。
浓黑的鲜血骤然从殿下的鼻孔和嘴里喷了出去,他捂着心口,一柄奇异的尖刀从那里透胸而过,他挣扎着想要再站起来,可是最终还是重重倒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生死簿有载,安平王唐放,字子瑰,生于泰皇元年春,卒于开平三年冬,享年,二十岁。
孔捷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他看见了,看见了那群衣着奇异的祭司将殿下的身体带走,围绕着他的尸身开始做法,殿下的魂魄死里逃生,直奔出那多国交战的属地迈过本国的碑界才得以逃脱,可是他也自此再也迈不进自己的中军大营,冥官准时准点地过来抓人,在他身上加上一道道的锁链,殿下不相信,不相信自己就这样死了,求他们通融,哪怕几个时辰都好,他想再见周殷一面,他刚刚和阿殷吵完架,他若是这个时候不明不白地死了,周殷会怪自己的,他让他怎么办,他只求和他只会一声,一声就好……!
他今年只有二十岁,天命既已给他无尽的宠爱,怎么舍得让他青年而亡!
可是冥官并不通融。一趟礼乐鬼门生,入门不可望生还。
管他往后将相,管他达官显贵,谁也不会比谁在写定的命运里多哪怕一个时辰。
可是……唐放不甘心。
他有太多话要说,有太多事要做,有太多的牵挂和不舍,这猝不及防的离世,他不接受。
所以他贿赂了冥官,在一间风雪侵袭、挤满落难之人的小庙里,冥官告诉了他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若是魂魄有损,地府将不予抓捕。
所以,唐放撕碎了自己。
从此逃脱抓捕,从此散落人间。
所以他也忘了自己。
从此上下求索,从此天地苍茫。
动手前,冥官提醒:“你要想好,撕毁魂魄将遭受你难以想象的痛苦,便是你这样做了,也很可能再也想不起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
冥府对生死规则的管控是很严格的,尤其是唐放这种生前便记名之人,毁魂这方法也不是今日才有的,可没有鬼魂愿意这样做,故而人间阴阳的书籍也没有记载过,因为这样基本等同于迈了一次冥桥奈何,一个人对此生的渴望要如何坚定,他的灵魂要如何坚韧,才愿意做这样的事呢?
唐放安静地凝望着那破庙里蜷缩在墙角的小孩,轻声说:“没关系,会回去的。”
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
盛烈的阳光辗转过飞檐的弯角,投下一道道切碎的绚丽的光芒,唐放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情不自禁地松开兵刃,回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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