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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这些能一路跟来南巡的内侍都是精挑细选的机灵精明,没一会儿就收拾得妥妥当当,擦净地面,铺好软垫,摆好书案,拾起文书,整整齐齐摞成一叠,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夜雪焕做完善后,还能继续坐回来批阅文书;只是先前虽只剩了寥寥数本,但此时被内侍整理过,批过的没批过的都夹杂在一起,少不得还得一本本重新翻看。先给莫染回了信,让他耐心等候,再将余下的几本军折挑出来一一批复。
等到他处理完公务,蓝祈早就裹着薄毯在他怀里睡熟了,眼角红红的,睫毛湿湿的,浑身都软绵绵的,手里却还死死攥着他的衣襟。余韵消退之后,那张苍白的小脸更显得虚弱疲惫。夜雪焕到底心疼,怕他睡不舒服,便抱着人起身回房。
童玄磨蹭了大半夜,一封蹩脚的情书才憋出来一半,突然来了个手下的侍卫,支支吾吾地说有些事不知如何处理,请他去做定夺。童玄一头雾水地去了,正好碰上内侍在里头收拾,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有什么好定夺的,站着装傻都不会吗?
于是把值夜的几个侍卫都拉来训斥了一通,恼羞成怒地回去继续写他的情书。
所以等夜雪焕走出房门时,看到的就是数名正在眺望远方的侍卫,个个都一脸正直——但就是因为太过正直,反而显得十分心虚。他倒也不点破,慢悠悠地往卧房走;只是眼神实在太过意味深长,把一众侍卫看得浑身冷汗。
被抱上床时,蓝祈似乎醒了那么片刻,迷迷糊糊被亲了两口,就又睡了过去。
夜雪焕看着他安稳而舒展的睡颜,心里说不出是喜是忧,然而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开始慎重考虑一些也许还很遥远、但终究必须面对的问题。
他一直拖着不娶,其实也没有特别深刻的理由,无非是和军中那些年轻将官一样,看不上那些娇滴滴的官家小姐。说起来倒是个个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但久居深闺,衣食无忧,导致不谙世事,生活不能自理,娶回家还要当祖宗一般供着养着。
他在西北军中听过无数军士抱怨自家婆娘,每逢节沐回乡,好不容易与妻儿相聚,却似乎总也聊不到一处。丈夫想要分享自己在军中的见闻和功勋,妻子却只想听些相思缠绵的情话;甚至还有人在兴致勃勃炫耀自己杀敌多少时,被妻子当头泼冷水,劝诫要少造杀孽、多积阴福的。每次回军中时,不是劝君醉卧沙场、马革裹尸,而是凄凄惨惨、哭哭啼啼,眼神好像在看一副棺材。
每逢回丹麓,出入各种酒场,也会听到许多高官贵族抱怨家中命妇。朝堂之上腥风血雨,本就已经疲于应付,回家还要听些毫无意义的家长里短。谁家夫人又置了新衣,谁家夫人又添了新饰,哪家衣坊进了新衣料,哪家妆店进了新胭脂,话中有话,絮絮叨叨,不胜其烦。可若是与她们说些朝堂上的险恶之处,又马上眼泪汪汪、担惊受怕,好像自家丈夫已在深渊之畔,随时可能粉身碎骨;除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关怀,派不上半点用场。
他的大表哥楚长凌曾在某次醉酒之后与他促膝相谈,痛心疾首、语重心长地劝他:“别娶,千万别娶,娶了也千万别生孩子,否则一辈子要做笼中鸟、阶下囚。”
酒醒之后楚长凌就发现自己在祠堂里跪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然而根本想不起自己是为何被罚跪的。
这番酒后吐真言对夜雪焕的影响尚未可知,但对楚长越而言绝对是至理箴言,因为无论是他母亲还是他大嫂都善妒且凶悍,婆媳之间针锋相对,家中时常鸡飞狗跳,以至于他成年之前都对女人畏若蛇蝎,到现如今也没有进步多少。
夜雪焕并不觉得这些贵女命妇真的有诸般不是,她们的生活只有那样一亩三分地,只能看到眼前的鸡毛蒜皮,与丈夫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无法相互理解,自然隔阂日深,两相厌弃。
这世上有哪个男人不想要红颜知己,可又有多少红颜真正懂得军政国事,懂得他们这些王公将相的高山流水。所以才有无数人对定南王府那位萱蘅郡主趋之若鹜,可一旦到了白婠婠那个层面上,反倒是她看不上寻常男子了。而放眼全天下,又有多少人有定南王的气魄和胸襟,将掌上明珠培养成如此女中豪杰?
无论夜雪焕在人前表现得多么强势薄情,终究也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对于伴侣同样有着自己的憧憬和执着。他不希望自己日后在战场朝堂拼杀之后,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还要对着一个话不投机的女人,相顾无言,同床异梦——或者可能根本连床都不想同,最后活生生制造出又一个深闺怨妇。
按照路遥曾经的一句话来说,他想要的,是一个灵魂伴侣,懂得他所有的志趣和喜忧,能够站在他身侧,与他共谋江山,而不是只能养在家里,当一个生育工具,或者干脆只是个摆设。
关于这一点,路遥还曾经说过许多不知所谓的话,夸他是“真正懂得尊重和理解的男人”,“封建体制下的一股清流”;但反正路遥说话向来颠三倒四,知道他是在夸人就行,没人会深究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而所有这些对伴侣的憧憬和执着,在蓝祈身上都得到了体现。
他心性坚忍,机敏聪慧,无甚侵略性和攻击性,却藏锋于内,绝无妇人之仁,如同一只看似无害却时刻警惕的小猫儿,一旦遭受侵犯,就会露出尖牙利爪,狠狠反击。寻常人若是见了红龄的惨状,只怕晕倒都算是好的;而蓝祈却面不改色地回来了,丝毫没觉得他残虐无道,关注点根本就没放在他对红龄的处置上,甚至可能还使了些雪上加霜的逼供手段,从红龄嘴里套了点话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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