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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这件斗篷印象极深,去年入冬前,尚衣局送了冬衣料子来供太子妃挑选,她除了一如既往地挑选了几匹如初春般温暖清新的杏黄鹅黄锦缎之外,还破天荒地挑了这匹如碧空霁雪般清冷的厚绒料。夜雪渊当时还问过她,她也只是半开玩笑地说是心血来潮;做了一身斗篷,却从来也没拿出来穿过。
那一刻,他恍然在想,玉恬也并非完全没有露出过破绽,只是他从未留意罢了。
想要完美地扮演另一个人,绝不单单只是改变容貌这么简单。她要放弃自己的名姓,忘却原本的喜好,抹杀掉真正的性情,时时刻刻都松懈不得;若非是刘霆此次逼宫,她还不知要在这层郁斐华的外皮里伪装多久。
夜雪渊有些难以想象,她那些隐藏起来的自我是在变得越来越压抑苦闷,让她在无数谎言里沉溺窒息,叫嚣着想要释放,还是在逐渐消退模糊,慢慢被同化成那个真正的郁斐华?
她偶尔会在一些无足轻重的小细节上显露原本的喜好,再用“一时兴起”、“心血来潮”这样的理由掩盖过去,是不甘心真正的自己就此消失,还是只是想要给自己一些安慰和勇气?
她会那样果决地杀死郁斐华再毁其容貌,究竟是纯粹从利益角度出发,要彻底取而代之,还是难以避免地掺杂着某些嫉恨怨怼,想要借机发泄?
她杀人时的心狠手辣是否一定就是真的?这五年里的相濡以沫又是否一定都是假的?
夜雪渊突然很想了解这个女人真正的想法,想要看到她最真实的一面。
他也渴望像夜雪焕那样,拥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也完全信任他的知心人。
——不需要多,一个足矣。
见他出来,玉恬便站直了身子,缓缓走到他跟前。
夜雪渊淡淡问道:“你怎么来了?”
“凛辰殿那边说夫君在三殿下这里。”玉恬柔声答道,“我过来与夫君说一声,东宫已经整理妥当了,可要搬回来住?”
宫变之后,东宫里一时也住不了人,夜雪渊就先搬去了原本的寝宫凛辰殿,醒来后又被夜雪焕拉着一起各方善后,根本连玉恬的面都没碰见,没机会与她细谈当日之事,却也不曾与她撕破脸皮,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僵着,到头来竟还是玉恬先来找的他。
许是两人都卸了很多负担,此时见面倒反而没有预料中的那样冷场尴尬,彼此都默契地不去提起那晚东宫里的狼狈疯狂。玉恬脸上挂着一贯的微笑,却并非是从前那副太子妃的温婉模样,眉眼间都隐约透着些压迫感,声音也略显低哑,更有了某种成熟醇厚的风韵。
“既如此,让凛辰殿那边收拾好就是。”夜雪渊点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辛苦你了。”
玉恬眨了眨眼睛,反倒接不上话了。虽是有意打破僵局,却没指望能恢复到从前的关系。夜雪渊心里再恨她,始终不可能公然揭穿她的身份;夜雪焕为了瞒下蓝祈身上的隐秘,也与他说那些青冥蝶都是她解决的,送了她大功一件。但即便如此,哪怕最终让她坐上后位,也不过是貌合神离,每日里冷眼相对,再无夫妻情分。
她是真的没料到夜雪渊还会点头同意与她同住东宫,还会像从前一样,在为他打点过日常生活之后,和她说一句“辛苦你了”。
夜雪渊像是看不出她的措手不及一般,又淡淡问道:“杨连宇可曾为难于你?”
玉恬愣了片刻,笑答:“自是不曾。只是到底夫君才是东宫之主,我不过……”
“我是东宫之主……”夜雪渊往前靠近了一步,淡色的眸子里映着皑皑白雪,更显得清明澄澈,“……那你呢?”
玉恬笑了笑,平静答道:“夫君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
夜雪渊抬手,将她鬓边一绺碎发勾到耳后。她身上隐约带着一股冷香,似梅似雪,清淡难辨,却又格外悠远沁鼻。
他沉默许久,才低低说道:“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姓。”
即便已经从夜雪焕口中得知,却依然想要听她自己说出来。说是试探也好,是确认也罢,他如今迫切地渴望着陪伴和支持,没有气力再和自己身边的人虚与委蛇、勾心斗角。
玉恬并未犹豫,轻笑道:“我叫玉恬。玉石之玉,恬静之恬。”
夜雪渊定定地看着她,手掌覆到她在寒风中吹得冰冷的脸颊上,感受着那种细腻光润的触感,又道:“我想看看你原本的模样。”
“……这一时倒还改不过来。”玉恬饶有兴致地歪了歪头,“若是我原本的样貌不如现在这副皮囊呢?”
她与夜雪渊相处五年,看到的都是他最真实、最无防备的模样;刘霆为了架空他,本就不让他接触权臣,所以他的好恶其实很简单,不爱应酬往来,也不喜逢迎策对,没有太深的心机,却也无甚真正可用之人。
他如今能依靠的只有一个夜雪焕,又怕夜雪焕会成为第二个刘霆,想要拉拢属于自己的心腹,就只有放下身段,去做一些他从前不屑于做的事。
所以玉恬见他态度如此平和,只当他是在怀柔自己,心中微觉刺痛;可那种生涩的示好又让她没由来觉得可爱,忍不住就想调戏两句。
夜雪渊却答道:“无论你是何模样,都是我的妻……永远都是。”
玉恬彻彻底底地愣住了。她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可他脸上却只有连日来堆积出的疲惫落寞,似乎已经无力再质问她任何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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