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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焉所设立的时间结界里,所有过往的回忆如同流水,即便触碰得到,也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间。谢恒颜看到谢淙开始明显嘲讽的态度,到最后一点一点变得接纳, 甚至一度能理解方焉近乎癫狂的做法。
谢淙收留了方焉仅剩下的第三具傀儡, 作为他搭救它的谢礼, 方焉说, 允许他将傀儡改造成任意他喜欢的模样。
谢淙喜欢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方焉问他:“你想要什么?”
谢淙答不出话。
“你想要一个时刻陪伴的家人。”方焉自顾自地说道,“往后,他就是你的家人——相信我,傀儡永远不会背叛你的。”
谢淙仍旧显得无所适从, 他单捧着傀儡那张烧伤烧穿了的脸, 默默凝视了很久很久——身为木匠, 他没什么能为傀儡做的。他只有倾尽自己所能,为这只浑身上下烧至腐烂的半残傀儡,重塑一双新的手脚,抹去过往那些残留的疤痕,并依照自己的容貌,为它雕刻了一副年轻而稚嫩的五官。
谢淙管他叫谢恒颜。
——从今往后,作为唯一亲人的替代,长伴在他身侧,永不分离。
“阿爹……”谢恒颜却是呆怔着的,隔过片晌,方软软糯糯唤了谢淙的名字,“谢……谢淙!”
然而谢淙无法听见他的呼唤,方焉这数层深而远的结界当中,谢恒颜能清楚地看见,于他以往印象全无的铜京岛上,谢淙不仅轻而易举地接纳了方焉,并且由他长此以往居住在木屋内。
方焉往那片栀子花田周围设了结界,此后在时间静止的影响之下,所有的栀子花都是常年盛开着的,从未有任何一刻面临枯萎。
方焉将它所有美好瞬间的保留,全数称之为“作品”。
永村海岛,乃是他初完成的失败之作。而在来枫镇一场战乱过后,方焉主身遭毁,展开结界的能力已是大不如前,谢淙既收下他的第三具傀儡,理所当然将方焉也一并收留了下来。
方焉不光往木屋外一层设了结界,就连木屋内的狭窄空间也让他一并分割成多层。甚至大多数时候,谢恒颜并不知晓方焉的存在,那怪物似的人儿行踪不定,且久居在地下室的最底端处,几乎屋下所有多余的空地,都让他占据一方,并堆放满了一直以来他心中所执念之物。
而在那一处,谢恒颜如愿见到当初栽种手记上所说的,“掠夺者”强行带走的“父”与“母”——原先以为说的是栀子花,因为后来在翡石村那段日子里,凤子的栀子花田也让人强行烧毁过一次,到现在反应过来,说的该是方焉认做父母的那一双人形傀儡。
方焉将那对严重损毁的傀儡暂存于结界中,尽管他一直想方设法,意图使他们完整地复原——但到后来都没能成功。
当初同批带出来的三具傀儡,如今只剩得谢恒颜一具,另两具永远活在方焉过往的记忆中,包括方焉自己,也在战火中失了肉身,变成一具支离破碎的木头人。
——然而归根结底,那些傀儡又是来自何处?
谢恒颜原本弄不明白,直到他眼见方焉在谢淙木屋的那间地下室里,亲手绘得一幅清晰可见的人像,并始终将之悉心珍藏。
而那人像,正是他们方才无意翻出来的一纸卷轴——其间所绘五官面容,当是游清,不会有错。
“方焉为何留着游清的画像?”谢恒颜不由发出疑问。
方焉本是一副天生叛逆的性子,他既不相信命运,又怎肯轻易相信鬼神一说?
说来父子果然是父子,当谢淙第一眼见到那幅画像的时候,也向方焉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这画上的是谁?”谢淙如是问道。
方焉先时没有答话,谢淙便径自做出猜想,继续问他:“你的家人?”
方焉道:“我没有父母兄弟。”
谢淙道:“那他是你重要的人?”
方焉答道:“不及我的丈夫女儿。”
这回轮到谢淙答不出话了,他站定在原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方焉却笑着与他说道:“在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你们之间,明明没甚么关系,你却得时时刻刻惦记着他,在意着他,甚至为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谢恒颜睁大一双杏眼,随后那头谢淙也像是有所感应般的,倏而抬起头来,仿佛在与谢恒颜四目相对。
父子二人隔一层结界相互对视,谢恒颜单望着许多年前的谢淙,见他如此年轻,却又愈渐老去的模样,忽没来由地红一双眼,继而低声唤道:“阿爹……”
结界那头的谢淙仿佛听到这声呼唤,待要回头寻他之际,眼前纷涌而至的咸腥海水已是猛扑上前,正赶在谢恒颜伸出手的一瞬之间,结界骤然碎裂,自那木屋地底空间内的巨大水流冲开铁锁与台阶,转眼湮没了谢恒颜毫无防备的瘦弱身形。
“谢……印斟!”
谢恒颜蓦地睁大双眼,随即回过神来,离开方才那一道碎片般的结界,朝外一层仍是另一道虚设的结界,这一下的海水狂涌得猝不及防,谢恒颜压根没做出任何反应,地下室的水源已自他耳鼻口处汹涌灌入!
谢恒颜心说,这难道不是结界吗?为何做得如此逼真?
待要回头去喊印斟,然而冰冷的海水倒灌上来,霎时间将他连人带木板一并冲撞出去,削尖的后背重重抵上地下室的石墙,未及发出半分沉闷的声响,哗然的水声已自两耳深处呼啸不断,一时间宛如哀乐喧嚣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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