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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第140节

      温霄寒多次保全朱昀曦性命,庆德帝一方面出于赏识,一方面迷信地认为此人是太子的福星,干脆封他个高品阶的散官,让他享受优待。
    并且晓谕:“朕封你做散官是想让你早日熟悉官场的规矩礼仪,为你今后做正官打基础。从今往后你更该努力发奋才是。”
    柳竹秋喜之不尽,跪下认认真真磕头谢恩。
    庆德帝仍让朱昀曦为她置办官服。朱昀曦几多欢喜几多愁。
    柳竹秋领了这道圣旨就能自由出入东宫,二人见面方便不少。但正三品的官阶实在过高,以后封妃的阻力就更大了。
    一行人入寺参拜,礼佛完毕去寺中的荷塘赏花。
    京城的荷花正值盛放期,广化寺的荷花是其中最有名的。
    但见满塘荷叶一碧连天,数不清的芙蕖恰似一群白衣粉裙的美人,带酣红,拥醉妆,胭脂雪瘦熏沉水,翡翠盘高走夜光1。
    庆德帝观之怡然,有才子伴驾,少不了命其作诗娱兴。
    柳竹秋想起前日朱昀曦说起她作诗夸奖顾淳如时那酸溜溜的模样,再看他这会儿伫立塘边,亭亭萧萧,秾丽赛过芙蕖的美态,本着调戏哄慰的目的吟出一首应制诗2。
    “清飔徐度藕花榭,凌波仙子斗靓妆。脉脉含情承晓露,依依垂首向夕阳。汗融粉雪腻娇面,醉惹丹霞起媚香。风月年华思长久,愿为翠盖恋红裳。”
    她的官服是青色的,正是“愿为翠盖恋红裳”中的“翠盖”。而朱昀曦今天穿着一袭银红色的纱袍,与荷花颜色相近,自然是那被依恋的“红裳”了。
    他听出诗里的戏狎缠绵之意,由此联想起前日与她在鸳帐里那段火辣香艳的旖旎风光,顿时红晕上脸,怕旁人发现,不敢正眼看她,心里一阵羞臊埋怨一阵亢奋欢喜。
    庆德帝怎会想到有贼子敢当着他的面淫渎太子,直夸柳竹秋这首诗:“清虚骚雅,婀娜多姿,尽得作诗人本色。”
    侍从在池边凉亭设下桌椅茶案,朱昀曦奏告:“儿臣昨日得了一些武夷山新出的香乳茶,请父皇尝鲜。”
    那香乳茶又名石乳香,产自武夷慧苑坑、大坑口一带,香气兼具乳香果香,因不甚出名,暂未列入贡品。
    侍从献上茶盅,庄世珍打开来,发现杯中盛着雪白的奶汤,闻了闻,奇道:“这就是寻常的酥酪茶吧。”
    朱昀曦忙传司茶者来问,原来这人是新调至东宫的,初次奉驾宸游心情紧张,昨天跟他交接的人又未说得明白,他以为“香乳茶”指的是“酥酪茶”,结果谬之千里。
    假如这事出在东宫,朱昀曦顶多训斥两句,侍奉皇帝时出了纰漏,连他都下不来台,非得狠狠处罚这办事不力的蠢材,命人拖下去杖责五十。
    柳竹秋适时插嘴:“殿下,微臣有话启奏陛下。”
    朱昀曦猜她要为奴婢讨饶,先望向庆德帝。
    得庆德帝准许,柳竹秋从容询问:“陛下一定知道北魏名臣王肃吧。”
    庆德帝喜读书,经史一类涉猎广泛,好奇她下面要说的话,先点了点头。
    柳竹秋说:“王肃在南朝时喜欢饮茶,到了北魏以后又爱上了北方游牧民族常吃的乳酪食品。说茶不及酥酪美味,应该叫做‘酪奴’。所以微臣以为这碗酥酪茶应该比那香乳茶滋味更美。”
    她引用典故宛转地为犯错者开脱,机智诙谐甚得圣意。庆德帝开怀大笑,当即赦免了那名奴婢。
    朱昀曦命人重新沏了香乳茶献上,君臣闲坐畅聊。
    不多时,远处琵琶声响,有一女子伴奏高歌,声如裂帛,凄恻哀婉。
    人们细听,她唱的是:“日月放光芒,光明照四方,唯有辽东众父老,终生不见日月光。奸臣擅权又窃柄,生民涂炭尽逃亡……”
    庆德帝记得黄羽日前说紫禁城的鸦群是冤鬼所化,听这歌声似有冤情,吩咐侍从召那弹唱者过来。
    侍从去了不久领来一名胖乎乎的年轻女子,她梳着高髻,身穿粉色长衫,容貌倩丽,脸蛋白里透红。
    这女子就是婷婷,她比两月前长胖了四五十斤,面目已大不相同,以前是瘦西施,如今是醉杨妃,熟人久不见她也认不出来了。
    庆德帝瞧她的妆扮像个歌妓,问:“尔是何人?”
    婷婷答:“奴家姓汪,贱字茜茜,是从辽东流浪过来的歌女。”
    庆德帝看她满眼悲戚,一开口便泪盈于睫,心下更疑,命她将方才所唱的曲子完整地唱一遍。
    婷婷坐在池边的石栏上拨弦而歌,唱出一首《辽东女儿行》。
    这首歌的歌词是柳竹秋所写,细致讲述了翁子壮与张钦勾结,诱骗鞑靼平民参与互市,公然搞大屠杀冒功求赏。参将汪蓉进京告状,反被梁怀梦错判为诬告,致使汪家家破人亡的大悲剧。
    庆德帝对这案子尚有印象,听得乍惊乍愕,疑去怒来,等婷婷唱罢质问:“你是汪蓉的女儿?是谁教你在这广化寺外唱歌的?”
    婷婷牢记柳竹秋指示,流利应答:“启奏万岁,奴家自家人蒙难后堕入风尘,这四年来身如飘絮,朝不保夕,因放不下冤仇才忍辱偷生。自己做了这首曲子随处弹唱,指望正义之士听到后能助我伸冤。今日天可怜见,得遇圣驾,乞肯万岁派一清官重查此案,为小民主持公道。”
    有乌鸦作祟事件为铺垫,庆德帝相信婷婷真是上天引来的,即刻表态:“朕答应你了,你速去通政司递状纸吧。”
    婷婷哭诉:“通政司被唐珰把持,张钦是他的干儿子,奴家的状纸进了通政司便石沉大海,根本到不了御前。”
    庆德帝严肃道:“朕叫你去你就去,休得多言。”
    婷婷赶忙领旨,抽泣着告退。
    柳竹秋知道事情已办成了,悄悄向朱昀曦递眼色。
    朱昀曦对庆德帝说:“父皇,太后还等着呢,我们回宫吧。”
    庆德帝已无游兴,下令摆驾回宫,悄悄派了个人跟踪婷婷,看她家住何处,是否去通政司递过状纸。
    晚间盯梢的人回奏说婷婷住在太学后修道胡同内的一处民居,下午已去通政司投递诉状。
    次日一早庆德帝命人去问通政司昨日是否收到汪茜的状纸。通政司回复没有。庆德帝接报恼怒:“这帮人真敢如此糊弄朕!”
    他立即召见张选志,下旨将翁子壮冒功杀人案列为钦案,严令他全权负责,其余各司皆不得插手。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蔡松年《鹧鸪天·赏荷》
    2应制诗就是皇帝的命题作文,许多诗人随着皇帝游览、宴会,奉命写下的诗词。感谢在2022-05-05 09:02:53~2022-05-06 08:33: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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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五章
    张选志早将审案事宜准备就绪, 领旨后便传婷婷和权厚宰等人证到堂录口供。
    不久乐原君派去应昌挖尸首的人运回两百多具无头尸。
    这些遗骨是在应昌互市遗址发掘出的,死前经过焚烧,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
    运输队为避人耳目, 将尸骨装在巨大的泡菜缸里, 拿着朝鲜使节的路引通关, 躲过了阉党盘查。
    乐原君声称他是听了权厚宰禀告,出于义愤才这么做的。
    东厂接手了这批骸骨,证实死者根本不是所谓的鞑靼士兵。
    庆德帝闻奏方知丢脸已丢出国门,怒令张选志派人去辽东逮捕翁子壮和张钦。
    柳竹秋料定唐振奇必有动作,担心张钦像高勇那样被灭口, 提醒张选志戒备。
    朝廷的逮捕令下达不到两天, 张鲁生派人来请她去锦衣卫衙门议事。
    柳竹秋火速赶到,她现是钦封的三品散官, 张鲁生在衙门里接待她就不能向往常那样随便了, 双方按官场礼仪拜见,互称大人。
    张鲁生说:“今早本司在辽东的驻员李丁派了人来,据那人说李丁命他日夜兼程赶来给我拜寿。可我的生日早过了,李丁曾是我的亲随,不可能记错这点。我感觉蹊跷, 想请温大人帮忙考究。”
    他传来那名信使,此人名叫王良, 是辽阳的普通军户。
    柳竹秋问他临行前上司都对他说过什么, 王良回答:“李大人只说让卑职快些来向张大人祝寿, 还交给卑职二百两银子做寿礼。”
    张鲁生已检查过银子及贺帖, 都无异常。
    柳竹秋忽然想到一事, 忙问王良:“你是骑马来的?”
    见他点头, 追问:“你离开辽阳时可曾受到关卡守兵严密搜查?”
    王良又点点头,说:“辽阳这几日有匪患,各个城门关卡都查得很紧。卑职出城时也遭他们搜身,连包袱都被打开了。走时李大人叮嘱不可对外说是锦衣卫的人,卑职才没同那些人理论。”
    柳竹秋命王良退下,向张鲁生峻色道:“张大人,此事恐怕不妙,我担心张钦和翁子壮要造反。”
    王良是星宿名,位于西方白虎七宿的奎宿之北。在它旁边的星宿名叫“策星”。
    《史记·天官书》载:“王良策马,车骑满野。”
    意思是当天空中的王良四星排列成行,而策星位置在王良星之前时,天下将会爆发战乱。
    “我估计李丁发现了张钦等人叛乱的苗头,但自身已受到监视,怕信使被关防的人查获,又找不可靠的人传口信,是以找了这个王良。让他骑马来京拜寿,借谬误引起您的重视,从而探究他的用意。”
    张钦在辽东盘踞多年,根基极深,知道皇帝要清算他,必然不会束手就擒。
    张鲁生未敢大意,即刻入宫奏报。
    庆德帝不信张钦有这胆量,出于谨慎,命山海关以北的各卫所加强戒备,并且加派一路人马去捉拿钦犯。
    四天后山东承宣布政司发来八百里加急,称张钦在辽阳起兵叛乱,杀死辽东都指挥使,并与鞑靼右翼首领安腊塔汗勾结,兵分两路南下。目前盖州至金州、大宁至沈阳中卫两线都陷入激战。
    这场叛乱是唐振奇一手促成的,他获悉庆德帝下旨严查汪蓉案,预感张钦在劫难逃,怕受其牵连,派人去辽阳灭口。
    张钦早收到风声,已在加紧谋划,途中遭遇刺客袭击,得亲信保护侥幸脱险。
    他见皇帝和干爹都急着来索命,决心拼个鱼死网破,当夜袭杀辽东都指挥使,与翁子壮里应外合占领了辽阳。
    二人明白单靠手里这点兵难以存活,于是投书安腊塔汗,联合他夹击汉军,承诺攻下京师吞并中国后将黄河以北的土地献给他。
    军情传开,京师大震。
    张钦手下的十万叛军尚不足惧,真正的威胁是安腊塔汗。
    此人是蒙古黄金家族的后裔,十年前成为鞑靼右翼首领,手下有五十万人马,从开平卫到泰宁卫以北的数千里草原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先帝时期蒙古三部长期争斗,放松了对本朝边境的滋扰,两国虽时有小摩擦,也还能维持大致的和平。
    安腊塔汗统一蒙古右翼后,加紧了南侵的步伐,几乎每隔两三年边境就会爆发一次大规模的战事,双方死伤都很惨重。
    距离上次交锋又过了三年,安腊塔汗时刻不忘卷土重来。认为这次张钦造反是天赐良机,悍然派兵响应。
    此刻十万蒙古铁骑正在达里泊湖畔集结,准备进袭宣府。
    朝野上下如临大敌,庆德帝急召群臣商议对策。各部司官员纷纷上书,举荐平叛保国的将领,贡献战术战略。
    内阁从数以千计的奏疏中统计出一项明智的提案:建议朝廷派使节与安腊塔汗议和,避免两线作战,同时挫伤叛军锐气。
    提出这一观点的人不在少数,只一人奋勇自荐为和谈使节。
    上书人是正议大夫温霄寒。
    这十余年来朝廷曾数次派人去与安腊塔汗和谈,要么收效甚微,要么无功而返,因此人人都知道议和是份风险极大的苦差,况且当前战火已燃,谈判失败将付出比平常更惨重的代价,岂止丢官,更将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