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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不再是人人都愿意为了他而抛掷千金的顶尖黑手党,而是人民们嗤之以鼻的对象,是男女老少都唾弃的肮脏东西,他的存在就是不合理的,正映证了赫胥黎的那句:平淡的真相会被令人兴奋激动的谎言所掩盖。
语言促成了人类从动物进步为文明意义上的人,但也激发了愚昧和系统性的极度可怕的邪恶,它们就像由言语激发的深谋远虑和善良仁慈一样是人类行为的特征。语言让其使用者专注于事物、人物和事件,即使那些事物和人物并不存在,而那些事件并没有发生。语言塑造了人类的记忆,通过将经历转变为符号,将直接的渴望或憎恶、仇恨转化为固定的情感和行为准则。
没有人再在乎芥川龙之介何去何从,没有人再关心他在这个国家是不是无依无靠,没有人去想他到底正在经历怎么样流离又卑微的命运。没有人会忽然就想到说,芥川现在在哪里呢,怎么没看见他。没有人知道他正在与病魔做着怎样的挣扎。满城风雨,语言攻击,无形漩涡,将芥川龙之介无情地吞没。
一切都仿佛刚加入港口黑手党那天一般,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也无视着他,怀念着他,也忘却着他。嘲讽。排挤。孤立。议论。恐惧。他曾形容自己的童年为沦肌浃髓的落魄,风霜刀剑的逼迫,和无休无了的孤独,谁想如今活了二十年,居然是一成不变,他还是这般地活在这个世上。曾经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哪怕只是一瞬间,在太宰治带他走的那一刻,芥川龙之介曾经想过,也许自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可是他却越活越痛苦,二十年后仍然无依无靠,一如诞生那天同样的寂寞。
芥川龙之介以自己所制作的死亡为生命源泉进行着呼吸活动,只有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现时,他才会好像一具干尸被注入了一缕延续生命的仙气般,抬起充满了病态的黑眼睛,喊一声:费佳。
事实证明,四年的医疗根本就是放屁。老实说,本来他在俄罗斯就没有真正的痊愈,只是在靠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他会感到一点安心,又由于陀思那些年几乎天天和他在一起,所以大家都认为他好得差不多了,包括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但是现在原形毕露,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就会重新变为一滩死水的状态。
他早上时胸口苦闷,呼吸困难,中午时胃部胀痛,肠胃痉挛,晚上时心如死灰,对月嘘叹。从太宰治教导他那时留下的内脏创伤积累了数年,从没有及时医治,也没有得到过太宰治的在乎,已成旧疾,造成了现在全身的内脏与精神病症。抑郁症使他必须每天服用利培酮,严重的厌食症使他无法进行正常的生理活动,哪怕只是一次普通的出门晒太阳,他也虚弱到没心情抬头接受阳光的恩赐。他的体重依旧轻得吓人,尽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劝告让他学会了调整,那骇人的数字也没有得到回升。
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他重新买了一件外套,说样式尽力贴近原来那一件了,你试一试吧,有罗生门在,你会有安全感的。他坐在轮椅上,看着窗边盛开的月下美人,病怏怏地喊了一声罗生门,罗生门便慢慢由整齐的布料纹理伸张开,好像被洒了一把海盐的软体动物般凄惨地抖动,轻轻接住了凋落的花瓣。在花瓣飘到罗生门身上时,那微妙的触感传达到了主人芥川龙之介的身心。他感受到了自己对生物的眷恋,以及生物对他的冷淡的呼应,至于生死与爱恨,那是冷淡的呼应结束之后才能感受到的残酷事实。
于是那一瞬间芥川龙之介笑了:等我死了后,请把尸体丢进焚场,火化掉我。我不愿那象征着自己曾活过的温热骨灰被关在永不得开封的雪松木盒子里。我寻求的是黑暗中的尸灰余烬,而不是玫瑰色的绚丽骨盒。
“不会的,坚持下去。”陀思安慰他说,“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心吗?我还好好活着,你的心还好好的在这里,不会死的。想想冰岛。想想极光。想想生命。”
“好。”
冰岛。极光。生命。这三个名词及其背后意味着的感情成为了支撑芥川唯一的动力。前一段日子他还是这样半死不活的,但过了几天,他肉眼可见地开始努力了。他向病魔发起了挑战,向死亡发起了昭告。
冰岛。极光。生命。费佳。只要挺过了这些,就能向往北极以北的地方。北面那里是全人类目前都没有得知过的神秘彼岸,是一穹之下正等待着他和费佳前往的极光。是更加百转千回的一道命运之路。是又一个通往真正安宁的北方。是希望。是生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于是芥川龙之介振作了起来。他会每天与芥川银手机或者纸张通信。得知樋口一叶当初被紧急召唤回去,被勒命离开他后,他也只是嗯了一声,没有表态。芥川银不时慰问他,告诉他港口黑手党的风声。即使他已经被辞退了武斗派首领的位置,她还是在信里称呼他道:您。芥川大人。
芥川龙之介没有介意,他相信等自己痊愈后会回去,与妹妹延续过去多年未照顾到的亲情,到时候妹妹会对自己卸下这些礼节的。芥川银坚持说,就算您不在了,在我眼里,您也是唯一的领导者,我不会认同除了您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樋口小姐也在不停地为您求情,希望首领不要放弃您,您不是孤单一个人。
那个时候芥川龙之介觉得,太好了,幸好自己选择了抗争,否则就没有福气看到小妹说这句话了,多么可爱多么真挚的话语啊,这一串日文字符,简直如同有生命的雀鸟在这张信纸上跳动啊。这些雀鸟,唤醒了他对自由自在的天空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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