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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默默地收紧了拳头,捏紧了这根发绳,这根被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使用过的发绳。芥川龙之介看着大仓烨子那白皙青春的脸蛋,忽然开口道:“不嫌弃的话,用这根吧。”
他一直默默把发绳保存在这里,从未丢失过。明知自己用不上,明知除了自己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理解其意义,可他就是做不到丢弃它。现在,它将拥有自己的新主人了。大仓烨子那浑然天成的青春少女气息让他想起了自己妹妹,那坚韧执拗的独立性情让他想起了专一不二的樋口一叶,所以他决定把发绳送给她。她让芥川那被沉淀下去的善意与温柔再度回温攀升,出现在了生命里,她让芥川将她认定为发绳的最后一个主人,从此这个地球上不会再有任何人配得上这一赠誉。
由她开始,又由她终结,这就是艺术吧。
“给我的?给我的?居然是给我的吗?”大仓烨子没有问他一个男子怎么随身带着个小饰品,也没有问他这根发绳这么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发绳已经被人戴过好多次,和她刚才丢弃的那一根简直无法比拟,这寒碜的外相哪能出现在一个爱美的小姑娘头上。不过她依然开心地合掌感谢,好像是得到了独一无二的宝藏。
原本是骄横傲气的大小姐,却在肩膀的耸动痕迹与胸口的起伏微波之中隐晦地汲出了些羞赧的神态。只不过那种神态只维持了一阵子,应该是她故意不打算让人窥见的缘故。羞赧的美态只傍依了极短的一忽儿,宛如飞鸟擦过薄云时漂下的一小溜的淡白色影子。她又高兴得到了芥川龙之介送给自己的礼物,又生气芥川龙之介不解风情,这么简陋。不过也算是一片心意,到底还是无法对他做出多么生气的神情,于是她一番斟酌之后露出了一个很自然的笑容,觉得芥川真是奇怪,又奇怪又让人喜欢,忍不住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说芥川大人是个傻瓜。
“您觉得漂亮吗?”
“嗯。”
“是最漂亮的吗?您觉得什么样的女人才是漂亮的?”
“爱国的。”
“那我就是全日本最漂亮的喽?”
芥川龙之介笑了,先是晃了晃脑袋,无奈又无措,然后点了点头。
“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确实,我很想听您夸我,但那句话也不是为了得到夸奖才编的谎。烨子小姐我虽是平常人眼中的小女子,却比谁都爱自己的祖国,比谁都想让社会安定,比谁都敢于牺牲自己。”
“我并没有对小姐您开玩笑,我知道您是真正的爱国者。”
“如果有一天,烨子真的牺牲了,芥川大人会心疼吗?”
“会的。”
“可不要骗我。”
“真的会心疼。”
“芥川大人会哭吗?会为了英勇牺牲的烨子流下眼泪吗?”
“不谈这个了吧。”
“好吧,只是开一开玩笑而已啦,我一定会活到最后。”
她突然猛力拍桌,从椅子上弹坐起来,抱臂挺腰,站在椅子上俯视着窗外的横滨。阳光照在此刻的她身上,照得她好像一位将军:“芥川大人有梦想吗?您想做些什么丰功伟业出来?我觉得您不是寻常人,绝不是浑浑噩噩过日子的庸人。看样子您也不想告诉我,不过呢,我一直认为,您是为了自己心目中的那个日本去奋斗!
至于我,我的梦想就是,在猎犬里为社会和人民战斗,等把业绩做出之后就去竞选官位。我想当领导,一个年轻又有干劲的领导。我一直想改变一个很无奈的现实:谁规定了恋人当中的哪一方必须被冠上固有名词,又是谁规定了孩子必须跟着男方姓?我讨厌这样,我厌恶这样,厌恶到要吐了,凭什么日本的女人嫁过去要跟着男方姓?她的姓名是亲身父母给的,她的血肉都是妈妈哺育出来的,谁能有资格让她婚后抛弃属于自己的姓氏?她丈夫的父母养过她吗?她的丈夫怀过十个月的孕把她生下来的吗?既然不是,哪里来的脸让女人们跟着他们一家姓呢?
太恶毒了,太过分了,就连日本女人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们已经默认了这一点,甚至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要改姓。为什么冠姓权永远在男人的手上?女人怀胎十月比谁都辛苦,生育本来就是不平衡的,在这十个月里,没有人的付出可以多过女人,没有人的姿态可以伟大过母亲,没有人的光晖可以盖过母性光晖,只有傻逼才会说这十个月里男人比女人辛苦。凭什么冠姓权要直接落在男人手上?凭什么几乎全人类都默认这一点?凭什么女人自己都不去想一想,都不觉得有资格让孩子跟自己姓?这个制度是无色无味的流毒,是无形无影的铐架,是大和民族骨子里隐藏着的服从性的体现,这一点是无法被平衡的……不,可以被平衡!可以被改变!我将改命,我将平衡!天堂有上帝,女人有权力!等我坐上领导位置,我要一步步改革,并为此事业献出我的一生!我的整个生命都属于女性同胞,属于祖国人民……
而您,您是属于我们这一阵营的,我知道,您是革命派的,您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说到这里,她刚才那雄伟磅礴的气势渐渐消下,锐气慢慢被温情所代替,酥酪般甜腻的红潮从脖子根开始一波又一波地向上涨升,恍如睍暄的红色水波轻轻地洑动于她的下巴颏。天空忽地转浓成了青花瓷的颜色,白帆模样的玉兰花花瓣旋落至檀红的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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