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已经编制完成。”就在这时候，先前一直沉默的马中飞突然扬起了脑袋，朗声说道。
    其他人浑身一凛，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马中飞所说的信息，可以称之为他们的“最后的电波”。
    尽管传递信息的载体是信息流，但“最后的电波”这称谓却来自远古的记忆，应该是人类迈入星际时代之前，上一代源星人里的某个战场逸闻。
    这段信息非常重要。
    甚至可以说是对这场失败的寻迹者任务的最终总结，这段信息返回帝国后，可以决定当初将他们送进殖民计划的家族会遭到什么待遇。
    在寻迹者的智脑里，加载了一段程序，当激活这段程序后，寻迹者的智脑将会瞬间启动最高的功率，对外释放出原本绝对被禁止的强度的信息流。
    这一段信息流会成为宇宙背景辐射的一部分，一直传递到上万光年之外，没有任何恒星的光芒可以遮掩，甚至可以越过黑洞。
    同时，这段信息也会被与帝国为敌的另外三方势力轻易地接收到。
    过去禁止使用，是因为这会完全暴露这支殖民队的方位，招来另外三方势力的窥探、屠戮或是抢劫，恰似在黑暗的森林中乳臭未干的小男孩高举着吸引嗜血的冷酷的猎人的火把。
    只有当任务完全失败时，才能以如此强度发射信息。
    任务完全失败的标准非常简单，那就是九个管理员全部身亡，殖人完全失控，寻迹者和“网”也有陷落的可能。
    现在，就是这时候了。
    巴顿·奥古斯都苦涩地问道：“采用的第几种方案？”
    马中飞：“第三种。”
    众人再度陷入沉默。
    所谓的第三种方案，是完全失败的方案。
    指的是他们不会在最后的电波里提到朝圣者，也不提到“网”的故障与修复，更不提到帝国使徒，假装他们依旧完全无知地被朝圣者蒙蔽着。
    原本应该与他们接上头的帝国使徒也因为“网”的缘故而陷落在源星之上。
    他们把任务失败的重点，放到了最后时刻突然出现的神级心灵魔裔的身上。
    那么，他们的失败便仅仅只是因为能力不足，无法对抗神级心灵魔裔，而不是因为自己的愚蠢而把事情搞砸了。
    建立这样的讯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们已经默认了虽然目前使徒大人尚未被控制，但也已经绝对没有翻盘的可能。
    他们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只是想败得不那么丑陋。
    马中飞叹了口气，一边拔出高能手枪，一边说道：“幸好使徒大人并未在寻迹者里完成使徒身份认证。某种意义上，也幸好我们没让他接管‘网’的权限，也幸好没有修复‘网’的通讯功能。不然我就不可能在最终信息里作假。”
    同样把枪对准了自己脑袋的嬴丰点了点头：“是的，我们至少可以装作完全没和使徒接触过。”
    菲迪娜·洛克颤抖着手，将枪口放进了嘴里，略有些含混不清道：“你们说，使徒大人是不是还有可能力挽狂澜？”
    马中飞呜呜着说道：“没可能。这样强大的心灵魔裔，不会给他任何机会。这必然是一场，还算漂亮的完全失败。”
    “嗯。”
    嘭！
    大厅的一角终于被破开一个洞口来。
    几乎同时，九个头颅完全炸开。
    一共十个声音混合在一起，让人几乎无法分辨。
    恐怖的热能在这大厅里骤然释放开来，如同九个燃烧的灼日顺着九人空洞的脖颈一直往下扩张，将他们的躯体彻底烧为灰烬。
    九名源星文明的“创世主”，九个来自机械帝国的c级殖民队管理员，选择了用不算光明磊落的方式殉国。
    一道庞大的信息流如同黑洞爆炸般从寻迹者飞船涌出，开始向四面八方弥散，以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冲破了干扰弹阵列堆积出来的信息乱流，又冲破了源太阳风组成的行星系边缘等离子层，扑向了宇宙深处，扑向了椭圆星系深处。
    几乎同时，任重的脑海里响起孙艾的声音。
    “成功了，他们说出了你想让他们说的话。”
    站在寻迹者表面的任重长舒口气，仰头望向头顶遥远的星空。
    那是一片无尽黑暗的宇宙，只有极细微的光芒倔强而又坚韧地照耀过来。
    任重想了想这椭圆星系的黄道面，心头暗自念道，“以前小时候曾经以为天上的星星就是飞舞的萤火虫，后来我知道了这些是恒星。后来我才知道，那不只是恒星，而是可能比银河系还庞大的河外星系。那一抹小小的光点背后，可能就有万万亿个恒星，还发生着无数种族与文明间的可歌可泣的故事。就是不知道那些小小光点里，哪个是室女座超星系团？我的银河系，又在哪里？”
    正在他心头低语时，眼角的余光处又捕捉到一片灼热至极的光芒。
    他微微别过脸去，同时启动了装甲的能量护盾。
    不用去看，他就知道0001号战舰已经化成了一盏近在咫尺的小小太阳。
    藏匿在0001号货仓里的压缩三相热核弹正在释放着它此生仅仅一次的恐怖热能。
    任重的“朋友”，陪着他一路走到现在的宇宙中可能真的是独一无二的变异生命体，明明不是心灵魔裔，却比魔裔更像是妖魔鬼怪的黎阳正沐浴在烈火之中。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生命里最后的疑问，便如此卑微地倒下。
    第456章 无数个偶然组成的好运
    所谓阴谋，大体指的就是用藏在水面下的手段阴悄悄地解决问题。
    曾经奥古斯都家族用了接近一千年的时间，以及数十代人来贯彻一个阴谋。在这阴谋中，有无数源星人成为孟都集团实验室里哀嚎的灵魂，并化为无人问津的枯骨。在受苦受难的人以及整件事的参与者眼中看来，创造一个类似于“网”的生物组织，让自己的先祖成为九个“创世神”中最有权势的那个，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宏大企划。然而事情的本质却仅仅是一个在帝国里身处边缘地位的管理员为了自己的小小家族的权益而进行的一点小小的挣扎。属实可悲。
    嬴浩用了两百年的时间来布局，不断地冷冻、苏醒、拉拢、收买、培养，最终建立起遍布源星九大企业，以及各个机构，渗透进无数基层组织的促进会，并将原本为源星服务只效忠于协会和先祖的源星军工变成只愚忠于自己的机构，几乎能在长老会与各个层面与承蒙九个老冰棍传下来的血脉与制度而永世长存的协会分庭抗礼，不得不说是大手笔。。他的目的是为了在某种层面上改写源星文明的走向，将拿到船票的人从自己眼中的废物变成一群富有朝气的新生代，让自己成为源星文明的掌舵人，再到故土帝国去完成更大的事业，更高的梦想。按照嬴浩的计划，以源星基层公民和荒人里的天赋者看来，从源星的短暂千年历史去看，也算得上是开天辟地的大阴谋。然而这阴谋的本质放到整个帝国里，却依然只不过是沧海一粟的无聊沉浮。
    可惜上述两个了看着仿佛很不起的大阴谋，却都被黎阳这从垃圾堆里诞生的合成人，用类似于机械降神的手段轻易摧枯拉朽地毁灭，被剥夺了所有的成果，最终成了个笑话。
    至于黎阳，看起来足够阴险，能力也足够强大，但他的阴谋其实没什么布局，仅仅只是一个手握着重机枪的小娃娃闯进了高位者的会议室，然后把枪口对准一个又一个的人，高喊道举起手来，成为我的朋友，然后这人真就成了他的朋友，并帮助他完成一个没什么内涵，有些疯狂，甚至没什么意义的计划。靠着这开了挂一般的能力，他几乎就要成功。可能黎阳自己从来就没有什么计划, 只是耀武扬威着操控着自己的异能招摇过市，然后将每一个看得上眼, 也可能有用的人变成自己的“朋友”, 并使用这朋友的能力。
    如果不是最后的这次大爆炸，如果不是和肉瘤合二为一的自己曾经有过那么万分之一秒感受到灼热的痛楚, 或许黎阳会认为自己最得意的一次谋略就是得到任重的忠诚。某种意义上，黎阳的绝大部分阴谋和自信的确来自于任重。
    但最终黎阳那荒谬的野心却又被最重要最信任的“朋友”用更简单的计划一波带走。
    仅仅只是一次爆炸，只不过这爆炸的威力有点大。
    黎阳可以控制他想控制的所有人，在源星这个小小的人类社会的一角里几乎无敌。
    或许, 如果他真能成功的话，在久远的将来, 拥有怪物一般的特异能力, 可以将思维融入可以无限增殖不断替换的人类尸体肉瘤里的黎阳真能得到永恒的寿命, 并变得越来越可怕, 乃至于横跨宇宙般的无敌, 但这一切都伴随着那朵璀璨的烟花戛然而止。
    黎阳只有一个阿喀琉斯之踵, 就是任重，也就是他在这宇宙中唯一控制不了的人。
    或许黎阳自己会有一点委屈, 但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已经是第n次被任重暗算，或许能稍微释然一点。
    任重其实有考虑过要不要留一个活口, 毕竟黎阳的能力确实好用, 放在里几乎都算得上是主角级的金手指, 只是太倒霉碰到金手指更变态的自己而已。
    但任重很忌惮黎阳那种悄无声息便接管别人思维的手段，很容易导致他几乎无法信任自己身边的人。
    在之前的某些时间线里, 甚至连郑甜和于烬都曾被黎阳接管过思维，以至于当时的任重不得不用重开来调整自己的行为模式, 转移黎阳的行为动态，尽可能地保证自己的真正计划不要受到黎阳的干扰。
    比如现在, 任重默默转过头，看着身后战甲内部已经失去意识的钱望慎与另外数名星火军战士。
    有过很多次经验的任重并不紧张，要不了多久这些本来绝对忠于自己的人就会醒来。他们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但又觉得那仿佛是一场梦，只是很难分清梦的真假而已。
    随后，任重悄然解除了自己的装甲里的自爆装置，然后回头凝望着那片依然在散发着灼热强光，以至于装甲的全黑遮光面罩都无法抵挡的光辉，长舒了口气。
    他心头暗暗自语，“终于等到了我想要的完美结局。”
    是的, 这看起来是一场连贯的叙事，但其实任重已经自爆了数千次。
    有的时候, 0001号舰并未爆炸，反倒是自己突然遭到马潇凌的攻击。
    有的时候，马潇凌未能突破到寻迹者表面, 导致不得不用三相弹炸开通道，然后炸出来的角度真就不够漂亮，又或是连累了太多其他的确无辜且无知的战士。
    有的时候, 陈菡语拒绝与他一同离开0001号。
    有的时候，老冰棍们的最后的电波不那么让人满意。
    有的时候，发生在0001号战舰货仓里的意外引爆看着不那么够像个意外，瞬时黑匣子释放出来的故障自检信息看着太像个阴谋。
    ……
    在属于自己的最后一战里，任重把自己的强迫症放纵到了极致，更把细节抠到了极致。
    但是，凡事总会有意外，有不稳定因素，总会有那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但在近乎报复性的持续使用复活能力后，他打出了完美通关的表现。
    这事儿既难，却也很简单，总之，他做到了。
    接下来的事情稍许有点狗血，但却也合乎情理。
    杀进王座大厅里的战士并未发现据称十分强大可怕的升华者。
    最先突入进去的战士十分幸运地捕捉到了最后的画面，正是九个下定了决心要以身殉国的冷冻长老同时开枪的瞬间。
    那分明是九个普通但又不普通的人。
    这段画面被保存了下来，并被发回给舰队指挥部以及商业协会最高长老团。
    包括长老团里的核心成员与九大集团里的关键人物在短暂地昏迷后几乎同时醒来，然后在惊恐中召开了紧急会议。
    身处前线的任氏集团董事长，武装舰队元帅任重通过点对点幽灵粒子通讯器的帮助参与了这场以上源京市的服务器为核心而召开的最高层会议。
    所有人，不管身处何地，在做什么，都必须第一时间接入会议。
    会议上气氛严肃得仿佛寒冬腊月，每个与会者脑子里都在嗡嗡作响，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无限的恐惧。
    只有垂垂老矣的休伊特·奥古斯都在恐惧之外还更多说不出的萧瑟与落寞。
    他才刚刚从病床上醒来，便被进了会议室。
    纷纷扰扰长达二十年的记忆在他脑海里如春雷般炸开，将他撞得头昏脑涨。
    他清晰地记得昏迷之前最后的记忆是命令自己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那位名叫虚的殖装战士加入战场，并成为某个进攻寻迹者飞船的环节里的关键一员。再然后，他也在战场实时同步里看到了冷冻长老们吞枪自尽的瞬间，尤其是他曾崇拜过的先祖巴顿·奥古斯都脸上那悲怆的神情。
    他呆呆望着荧幕上那副脸上长满了漆黑的老人斑，又满是皱纹，只生着几根稀疏头发的脸，不敢相信这是自己。
    他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抚摸着自己斑驳如同树皮的脸，手指划过脸庞的触感如同砂纸擦过百年枯木。
    手背上隐隐作痛，他又扭头看向右手。乌黑的手背上正插着一根针管，吊命用的激素类药剂正顺着针管缓缓注入身体。
    他心里在疯狂嘶吼呐喊。
    我都做了什么？
    我怎么如此苍老了？
    曾经英姿勃发的金发青年的无尽野心在时间这把钝刀子的切割下变得支离破碎。